第37章 阴谋
    略微净了净身体,叶江沅布条裹身,换上一身皎白镶蓝滚边的圆领窄袍,正好适合她的身量。


    推门出去,谢衍身着玄色衣袍,背对着她,极目远望,衣带当风,一派风流俊逸。


    “公子,小人好了。”是粗着嗓子的男声。


    她立于谢衍身后半步,含胸驼背,模仿着他身边小厮的模样。


    她一贯妥帖,装什么都想装得像样。


    谢衍转头看她,入眼便是一截雪白后颈,肤如凝脂,再往下,腰如尺素。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他喉结微动,开口道:“这衣服是否合你心意?”


    “很好。”叶江沅直起腰,拽拽袖口绑带,笑道,“比妇人衣饰轻便许多,我喜欢。”


    这身衣服既轻便又暖和,比她那身秋装要舒服得多。


    做谢衍身边的小厮,福利也太好了吧。


    “喜欢就好。”与她对视,谢衍眼中也带了一丝笑意。


    她脸上脂粉未着,眉眼弯弯,小巧的一张脸上,绒毛微微闪着光,看起来天真又稚嫩。


    谢衍心中一动,伸手想拉过她,却见她后撤一步,低眉顺眼,“公子,我们该走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能再任由他这么没有边界感了。


    “好。”敛下眼底的情绪,谢衍转身离开。


    陆沉已经带人,在大理寺门前等待了一会儿,只等谢家的马车一出发,他们便会前往王家,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凶手上钩。


    走到马车旁,叶江沅先他一步,为他推开车门,“公子,请。”


    忽略他诧异的目光,她将车门关上,坐到谢开身边,拉起另一边的缰绳,开口道:“开叔,走吧。”


    虽然她不认路,也不会赶车,但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小厮,还是得装装样子的。


    “是,少夫人。”


    谢开刚要甩下马鞭,就听到谢衍声音在车里响起。


    “开叔,你留下。”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叶仵作,劳烦你独自驾车。”


    叶江沅:?


    这货抽什么风?


    她会不会驾车他没数吗?


    压下心里的不满,叶江沅耐着性子解释道:“启禀公子,小的学艺不精,唯恐伤了公子贵体,不敢独自为公子驾车。”


    “唔,是这样。”谢衍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学艺不精,你在外面做什么?是要谋杀本世子吗?”


    “……”神经病!


    不知道谢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一片寂静中,陆沉的笑声格外刺耳。


    谢衍有多难伺候,叶江沅这下也算是见识到了。


    三个人的戏里,终于不是只有他当丑角了。


    被他气到,叶江沅掐了掐人中,狠狠瞪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陆沉,低声开口,“公子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不是你说了算。”他冷声说道,“进来,本世子要搜身。”


    此话一出,周围人登时会意,笑容促狭。


    差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在叶江沅身上,带着十足的暧昧。


    原来,谢大人和夫人是在搞些新玩法啊。


    被这些目光看着,叶江沅脸红到了脖子根,直接推门进去,低吼道:“谢衍,你又发什么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不演了?”谢衍好整以暇,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叹了口气,“着实可惜。”


    可惜他个大头鬼!


    马车缓缓前行,没有一丝颠簸。


    打定主意不理他,叶江沅背对着他,却不料整个人被他拦腰抱了起来,摁坐在他腿上。


    “又在闹什么?”制住她推开自己的手,谢衍单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倦怠,“我又有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换衣服前还好好的,出来就这副疏离样子。


    心累。


    “没有。”她别开脸不看他,“你太好了,我配不上。”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实话。


    他对她太好了。


    在这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里,他尊重她,支持她,从未怀疑过她的能力,也不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跟他在一起,就像踏入了一个舒适圈,让她不想离开。


    她害怕。


    害怕自己沉沦进去,然后再次被他抛弃。


    她此生只想专心搞事业,情爱一事,对她来说就是穿肠毒药,避之唯恐不及。


    “是因为季家小姐吗?”他将她转过头来,语气认真,“我跟她虽然有过婚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谢衍今生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你放心。”


    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提起。


    可是他有预感,再逃避下去,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深情款款,叶江沅反而更加难受。


    心底蔓延出一种复杂情绪,她抢了别人的郎君,这郎君对她极好,但他前世却娶了别人,也不愿对快死了的她施以援手。


    短短半年时间,他的好与不好,变得太快。


    她真的看不透他。


    “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从死牢里救出了你吗?”叶江沅斟酌着,开口说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你本就是无辜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人救你出去的。”


    她当时只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抢了季悠然的功劳。


    如果谢衍因为这事儿喜欢上她,她还不对他解释清楚,那就着实是卑鄙了。


    “我知道。”谢衍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你愿意来救我,我也很意外。但我心悦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谢衍是世家大族教养出的郎君,一向被教育要喜怒不形于色,勿要沉溺于情爱。


    若是往常,他纵使再欢喜于她,也不会如此孟浪,将心意说与她听,以免失了世家气度。


    但眼前的心上人,近来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勾得他心里并不踏实。


    若她想要,他会把天上的星辰都摘下来送予她,更何况一句宣之于口的承诺呢?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心悦女子的话,虽是无意之言,耳尖却免不得微微泛红。


    “你知道?”


    只可惜,根本没听他后半句话,叶江沅微眯了眼睛,“你知道季悠然会来救你?”


    “你怎么会……”知道她机敏,只言片语间便能推知真相,谢衍立马住了口。


    但为时已晚。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见谢衍露出惊诧的神情,再结合前世的记忆,叶江沅瞬间理顺了逻辑。


    恰似珍珠穿上了银线,珠链在脖子上越收越紧,被刻意隐藏的真相,无意间串连成串,勒住了叶江沅的喉咙,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只听她声音艰涩,开口说道:


    “你和季悠然还有书信往来,对不对?


    “你知道齐盛肯定会借这桩杀人案陷害你,而季悠然她肯定会救你,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策,对不对?


    “你们就是想看看,朝中有哪些敢与齐盛作对的权贵和官员,可以与镇北侯和你们荥阳王府结交,到时候肃清这个奸宦时,也能有个助力,对不对?”


    “不对,不对!”她猛地站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应该再往前推一些,这件案子就是你们策划的,对不对?”


    “你为人缜密,性子冷淡,怎么可能那么冲动,为陌生女子出头?


    “难怪凶手这么好认,左撇子,深山花蕊,你们几乎要把全世界的巧合都加进去了,生怕不能帮你脱罪。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们肯定准备了一份完备的验尸报告,等到季悠然回来,就以她的名义拿出来,证明你是被诬陷的,对不对!


    “难怪凶手是个哑巴,是怕他受不住齐盛的酷刑,招认出你们吧?


    “他会写字也是假的吧,还是说他的身世根本就是假的?你们只是随便给他安了个杀人理由?


    “什么杀贼有功,都是假的!那个凶手就是你们安排的,对不对!你早就想好借口救他了!只是我问了,你顺坡下驴,借我的手达到你的目的!


    “杀了一个没用的叶洪,齐盛不会对你下死手,只会给你个警告,他给的时间,足够你们在背后运作了。


    “一环扣一环,天时地利人和,你们什么都算进去了啊!


    “或许,我应该再黑暗一点?你我的婚事,以及季家的北上,还有镇北侯的发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们是不是早都算好了?”


    “湘湘,你冷静一点……”见她越说越激动,谢衍伸手想拉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谢衍,你真是好样的!好计策!滴水不漏!”她边摇头边抚掌,笑容苦涩,“合该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若是你不说,我这辈子还是不会知道。


    “世人皆知,齐盛疼宠我这个义女,爱屋及乌,他也对叶家庇护有加,这也是你选择叶洪,作为突破口的原因。


    “而你娶我,就是为了在杀了叶洪之后,给自己的命,多加一层保险栓,你知道齐盛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守寡的,对不对?


    “让我想想,你一定也算准了我会跟你和离吧。


    “瞧瞧我问了个什么蠢问题,我真是愚蠢至极!你这么聪明,这么懂人性弱点,这么爱玩弄人心,怎么可能没有算到呢?


    “我主动提了和离,为你和季悠然腾了地方,你是不是很感谢我啊?


    “姻亲关系比纯利益关系来得更牢靠,你们世家大族之间维持联系,一直都是靠联姻的啊!这点我怎么会忘了呢?


    “难怪……”


    难怪不愿意救她,原来那时她已经是颗没用的废子了。


    废物就该去死啊!她若不死,怎么能洗去这翩翩少年郎身上的脏污呢?


    与宦官的义女结亲,这是多大的污点啊!


    要不是当时齐盛还没倒台,以谢衍冷血的个性,他只怕是会亲手杀了她。


    难怪不肯跟她圆房,难怪对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原来一开始就是做戏。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叶江沅颓然坐下,眼中含泪,“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我怎么会那么蠢啊!我真是活该去死!”


    可笑她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他们,满心愧疚,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让人踩着她的骨头往上爬!


    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不住趴在一旁干呕起来。


    “湘湘,我……”谢衍伸手想扶她,却被她一匕首挡开了。


    匕首并未出鞘,砸在他手腕,“咚”地一声,他的骨节处,登时青紫一片。


    “你别碰我!”她泪眼朦胧,声嘶力竭,“谢衍,拿我当傻子耍好玩吗?玩弄我的心意,让你觉得快意吗?我为你做的一切,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好笑?”


    往事已成云烟,如今却渐渐清晰起来。


    刚成婚时,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夫君。


    她愿意为他学那些世家规矩,即使膝盖跪到一片青紫,也没有一句抱怨。


    她可以忍受他的冷漠,在他的冷眼注视下,一脸羞涩地告诉他,“我把湘湘好好交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她啊。”


    她愿意为他放弃自由,一辈子窝在四方的院子里,看着四方的天,等着他下朝回来,站在书房外,远远看他一眼,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因为想跟他有共同语言,她放下自尊磨着他,求他教自己写字读书。


    她不求他能爱上她,她什么都不求,她只要看着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为什么啊?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难道就因为她不够好,所以她的真心就要被这样踩在脚下吗?


    “湘湘……”谢衍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没有想过跟你和离。”


    他承认了。


    “别再叫那个名字了!你不配!”叶江沅嘴唇颤抖,匕首挡在身前,“你不想和离,是要贬妻为妾,还是要让我做外室?抑或是抬举我,让我做平妻?


    “你是觉得我蠢得很,养着我就像养着条哈巴狗,给你和季悠然闲暇时逗乐子玩,对不对?


    “就连我们的初见,也是你算计好的吧!你知道我既浅薄又好色,是个纯纯的草包。只要你勾一勾手指,我就会像个傻子一样上钩,对不对!”


    “……”


    “我说对了?”叶江沅靠在舆壁上,笑得凄楚,“谢衍,你真是让我恶心!”


    可笑她到死都在念着他,念着他对她的那点好。


    重活一辈子,竟然差点又一次把心给了他。


    她怎么能蠢成这样?


    “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冷静下来,叶江沅用袖子抹净眼泪,从暗格里拿出纸笔来,“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我不和离,也不会休妻。”谢衍闭了眼睛,“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要么和离,要么我死。”匕首出鞘,刀锋架在她的脖颈上,她冷静地像个死人,“你选吧。”


    “……”


    上次她也是拿着匕首,求的是不要和离,如今却是全反过来了。


    何其讽刺。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如果你不信,你可以派人监视我。”刀锋深入皮肉一寸,血迹嫣红,染红了皎白衣衫,如同开了点点红梅,叶江沅语气坚定,“我只要和离。”


    伸手点上她的穴道,匕首脱手而出,谢衍望着她,眼中晦暗不明,“湘湘,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我说过了!你别再这样叫我!”叶江沅声色俱厉,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却在即将打上时收了手,自嘲一笑,“对了,我现在不能打你。以你的心计,我只怕是会为了这巴掌,付出惨痛代价。”


    他每叫一声这个名字,都是在提醒她,自己曾经有多蠢,蠢到去相信他,相信他真的会好好珍惜她。


    “……你别说了。”把她扶稳坐好,谢衍将药粉敷上她的脖子,“我先帮你止血。”


    “谢衍,我逼你什么了?我只是想离开而已,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任由他动作,叶江沅神色疲惫,随即恍然大悟,“瞧瞧我,又在犯蠢了。是因为齐盛吧,那的确是不能轻易放我走。毕竟我是个细作,还知道了你的秘密,放出去终究是个祸害。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永绝后患,或者你怕齐盛找你麻烦,我可以留下遗书后,再自戕……”


    她是惜命,可更爱自由。


    为了自由,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你别说了。”伸手捂上她的嘴,谢衍垂了眸子,“我答应你。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就跟你和离,放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