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涌
    夜色已微沉。


    周窈、林璞和张盛三人一齐往赌坊而去。


    一路上,周窈面色霜冷,林璞不言不语,唯有张盛搓着手道:“周叔是同我堂兄一起进的赌坊。这几日他总往茶铺里钻,和我堂兄不知在做些什么,今日我特地去守了两刻钟,才知他俩人是在茶铺里玩骰子。”


    周窈听得心里一沉。


    待快走到赌坊时,站在赌坊门口迎来送往的张魁远远瞧见三人,立刻朝身边一名高瘦男子使了眼色。


    高瘦男子会意,转身进了赌坊。


    张魁则迎上前,一双眼不安分地从周窈身上滑一遍,咧嘴笑道:“哟,今儿赌坊怎么来了几位稀客。”


    周窈反感张魁露骨的目光,抿唇不语。


    林璞微微侧过身,挡在周窈身前,拦住张魁肆意周窈打量的视线,语气淡淡地道:“我来寻周仲。”


    张魁摸了摸鼻子:“周叔不是已经戒赌了么,他有一阵时日没来赌坊了。周婶怎的还来赌坊寻人。”


    张盛急道:“你胡说,在两刻钟前,我亲眼看见周叔进赌坊了。”


    张魁眼睑微抖,眸底闪过一丝森冷:“哦,那兴许是我没注意看,我替周婶进去找找,周叔要是真在里头,我一定帮您把他带出来。”


    他转过身,抬眼便见周仲从赌坊里缩着肩走出来了。


    “周叔还真在。”张魁佯装诧异地道了句,几步迎上去,伸手拍了拍周仲的肩头:“周叔是何时来赌坊的,我都没瞧见,是进去找人的么?”


    周仲得他提醒,背挺直了些许,连连点头道:“是是,我进去找章老三。”


    他越过张魁,走到周窈三人跟前,搓着手问:“阿窈,你们怎么来了?”


    周窈哂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与阿娘特地来寻爹回家吃饭呐。以免爹爹进了那赌坊,又连家都忘了。”


    “怎么会呢,我是去找章老三。”周仲压推着周窈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道:“前几日你托我的那事,我找章老三办的。我与他说好了,事成才给钱。正好他今儿来平凉了,我就过来寻他,把钱结清。”


    周窈睨他:“真的只是为了这事,不是借机来赌的?”


    “好闺女,这你真的冤枉爹了。这回爹真没赌。”周仲道,“如今我闺女马上奔上好前程了,我哪能再拖你后腿,在这紧要档口去赌。”


    周窈勉强信了周仲的话:“好罢,那我便信你说的。”


    周仲见她面色恹恹,不由问道:“阿窈你怎么了,这几日你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那虞文君还在缠着赵公子?”


    周窈勉强一笑:“她人都走了,怎么缠赵偃。”


    她还没将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得罪了虞家的事告知周仲,也没必要告知。


    反正是她惹出的事,她自己担着就行了。


    家里这点儿薄底,没权没势的,说出来了只是徒增忧虑。


    不过和赵偃之间要划清界限的事,还是得让家里人知道。


    周窈先让张盛回家,路上只余她一家三口时,方淡声道:“明日我会去辞了那份教那小傻子读书的差事。”


    周仲一惊:“为何?你不是要……”


    “爹,赵偃那样的家世,不是我能高攀上的。先前是我迷障了,如今清醒过来不算晚。”


    周窈垂眸瞧着沾在鞋面上的尘土,低声道:“何况,他既已安排了那位朱笔姑娘照顾袁小石,我若不识趣点自己走,等他开口撵人,届时就真没脸儿了。”


    周仲动了动唇,还欲再劝,却被林璞打断了:“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要付出代价的。你如今想清楚了,也不算晚。”


    这话若是早些时候说,周窈定要同林璞争执起来。


    如今她心里沉静脑子清明,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处境,因此被林璞这般挤兑,也没动气,反而冲林璞甜甜一笑:“娘说得对。”


    林璞不自在地转过脸,“天色不早了,再说下去,家里饭菜要凉了。”


    周窈主动挽上林璞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那咱们快走。”


    周仲落在后面,瞧着娘俩在暮色远去的身影,眼眸慢慢地暗了下来。


    -


    次日。


    周窈听袁小石流利地背完《三字经》最后一段,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今日就到这儿了。”


    提前结束读书,意味着能多一些时间去玩儿。袁小石开心得跳起来鼓掌。


    周窈摇摇头,带着几分羡慕地喃喃道:“真是傻子有傻福,别人想多点书都读不起,到你这儿,却是反过来。”


    朱笔不喜周窈说袁小石是傻子,不免出声驳斥道:“周姑娘此话过了。小石头少爷聪明过人,若非伤了脑子,不记事,他定能考状元的。”


    同样的话,周窈也曾说过。


    但对上朱笔不悦的目光,周窈并未辩解太多,只问:“朱笔姑娘,你家公子今日可在?”


    对面那间书房,空荡无人。赵偃不在,连阿肆没见人影。


    朱笔脸上升起一丝防备与警惕,拧着弯弯的柳叶眉,语气微淡:“你找我家公子做什么?”


    周窈神色微微一顿。


    虞文君在时,赵偃待她温柔谦和,阿肆亦是殷勤,如今虞文君一走,她没了可利用的价值,便换作朱笔出面应付了。


    周窈心中一哂,但还是得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先前我与赵公子说过,教完袁小石《三字经》后,我便不再来了。今日是最后一日,我同他道个别,多谢这阵子赵公子的照顾。”


    朱笔闻言,明明心下讶异这事,面上却轻描淡写,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哦字,唇角溢出一点笑意,道:“原是这事儿啊,回头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公子的。我听闻周姑娘的束脩费是找掌柜日结的,我送你出去罢。”


    这是生怕她会赖着不走了。周窈垂眸,微笑道:“那便劳烦朱笔姑娘了。”


    掌柜早已将二十文放在一个小荷包里备好,待周窈走出来,他便笑着递了过去。


    周窈照例将荷包里的铜钱倒在柜台上,一枚一枚地数清楚,确认是二十枚后,又重新装入荷包中收起来,朝掌柜地福身一礼,便转身离开。


    朱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浮出些许轻鄙之色:“区区二十文也点得这样清楚,还怕我们少了她不成。”


    掌柜笑呵呵地道:“钱财一事,还是要分文不少地点清为好,以免哪天少了或是多了,都说不清,周姑娘谨慎些也是应该。”


    朱笔不置可否,确定周窈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后,便转身又回了后院。


    -


    周窈走出客栈,先去了一趟张盛那儿。


    她对张盛道:“我已辞了教袁小石读书的差事。过两日你进城,到时候捎上我一起可好?我要去买些颜色好一些的线来打络子。”


    张盛自然答应下来。


    说定这事,周窈又去了一趟小食铺。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张盛的谈话,已被张魁听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赵偃端着一笼刚出锅的蒸米糕,从小厨房里走出来,进了袁小石这边的书房,却不见周窈,只有袁小石一人呆坐着在玩笔,往自己手背上画小鸡。


    “你阿窈姐姐呢?”赵偃问。


    “走了。”袁小石抬起头见赵偃手里端着米糕,眼睛立即亮起来,撒开了手里的毛笔,摊手道:“吃!”


    他满手沾着笔墨太脏,赵偃将米糕放到书案上,温声道:“先去将手洗净了。”


    袁小石听得懂这话,蹦蹦跳跳地走到净水盆前,仔细将手洗干净。


    只是洗着洗着,他玩心忽起,掬起一捧水朝赵偃泼去。


    赵偃措手不及,被他泼了个正着。


    正好这时朱笔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惊呼一声:“公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偃身前,抽出一张锦帕,欲为赵偃擦拭身上的水渍,但赵偃侧身避开了,淡声道:“无妨。”


    朱笔手上落了空,顿了顿,转过头朝袁小石斥道:“你怎么能朝公子泼水。”


    袁小石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眼前这个温柔的朱笔姐姐忽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他嚷了句:“你凶!”


    便跑到赵偃身侧,躲着朱笔,抓起一块米糕往嘴里塞。


    赵偃淡淡扫了一眼朱笔。


    朱笔脸色微白,正欲解释,忽听一道脚步声渐近,转眼间便到了门口。


    “公子。”掌柜手里提着一个两层食盒,走了进来:“这是周姑娘差人送来的,说是承蒙这些日大家对她的照顾,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买了些零嘴儿给大家打打牙祭。”


    掌柜说着神情有些迷茫:“公子,周姑娘以后是不再来了么?怎么刚才走时也没听她提起。”


    “提了!”袁小石刚咽下一块米糕,指着朱笔道:“凶婆娘跟她提了!还问哥哥,要走。”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赵偃和掌柜都听懂了。


    朱笔垂首道:“方才周姑娘是跟我提了以后不再来的事,还说之前已同公子打过招呼了。”


    掌柜笑呵呵地道了句:“原来如此,难怪刚才朱笔姑娘亲自送周姑娘出门。”


    赵偃神色淡淡,眼中平静无澜,瞧不出喜怒,唤了声:“朱笔。”


    朱笔忙应道:“奴婢在。”


    赵偃道:“前几日,二公子将你调至后院时,可同你说了规矩?”


    朱笔脸色顿时煞白,“噗通”一声跪在赵偃面前:“公子,是奴婢越距了,奴婢知错了。”


    袁小石不懂她为何突然跪下,只觉得这样似乎好玩,也跟着跪到了赵偃面前,听着朱笔认错,脑中浮起周窈先前的教诲,于是学着那股老成持重的语气道:“知错要改。”


    赵偃以为他是在替朱笔求情,缄默片刻,到底是松了口:“不要再有下次。”便转身走了。


    袁小石站起来追了出去。


    掌柜微微叹口气,亦转身走了。


    只余朱笔挺直地跪在地上,耳边响起那日赵钰说的话:“朱笔,一旦进了后院,就没了进书房的权利,你日常便只能做些内宅的事,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自由。你想清楚,是否真的要调进后院?”


    公子的后院没有女人。


    她进来,成了公子后院里的唯一一个女人,就没想过要出去。


    朱笔咬着唇,目色坚定地站了起来。


    -


    很快,周仲就从掌柜口中得知了女儿已经辞掉教袁小石读书的差事。


    “当初这差事是签了契书的,如今周姑娘要辞差事,也应当签一份切结书,如此才算两相了清。”


    掌柜和颜悦色地对周仲道:“方才周姑娘走得匆忙,我一时忘了叫她签,有劳周先生请周姑娘抽空再来一趟客栈。”


    周仲当即起身:“既如此,那我现在便回去让她再来一趟。”


    掌柜的自然应好,笑呵呵地目送周仲走出客栈后,才背着手踱步去寻赵偃。


    “主子,周姑娘还有份切结书忘了签,老奴已叫周仲去将周姑娘请回来,约摸两刻钟左右就能到。”


    赵偃神色仍旧淡淡的,眉眼未动半分,亦不置一词。


    掌柜自幼便服侍着赵偃,可谓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性。


    有些事情,主子不出声,便是默许了。


    只可惜这一日,掌柜的站在客栈门前翘首以盼,直至天色渐沉,到底是没等来周窈回客栈的身影。


    因为周仲在离开客栈后,走到一半,便碰上了张魁。


    张魁巧舌如簧,几番言语将周仲哄进自家请他喝酒。


    待周仲喝得醉意微醺,张魁便将他拖去了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