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庶妹承宠
    周边是水滴汉白玉砖的沁音,扩散开来,像层层水纹涤荡。


    睁眼,水沾湿了额前几缕垂髻,越容因环顾,自己正躺在张酸枣木的小榻上。


    似乎是在窄小的抱厦里,绘鸟屏风后升腾起袅袅烟雾。


    "娘娘。"


    声音突兀的响起,四周光线昏暗,只有暗淡的人影手中提了盏油灯,带了小心翼翼的遮掩。


    福娘青白的脸乍然露了出来:"娘娘可是不舒服?"


    "无事。"越容因回过神来,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觉得身上触感糟糕无比,"我这是在哪?"


    "华清池偏殿。"福娘替她披了件小褂,压低嗓音:"裴大人在殿外守着,子时巡逻的侍卫刚过去。娘娘若撑得住,咱们回宫吧。"


    点头后,她在福娘搀扶下亦步亦趋的走到了殿门口。


    絮絮叨叨中,得知了刚才孝节公主见一时冲动竟然把宫妃撞进了温泉池中,急促、愤怒之下心脏闷疼,已然晕厥了,又被随侍的嬷嬷连忙搀扶了回去。


    而裴宴礼——则留了下来,从水中横抱起了她,湿哒哒一路带到了阗寂的偏殿。


    想到了那个似真又虚、如朝梦幻露的吻,他的唇舌逐渐侵略、愈发拥紧了自己,越容因心下一颤,浑身裹进了紧密的网中,全身产生了血液逆流的凝滞感。


    一些刻意忽略、放弃追溯的碎片又涌了上来。


    分明炽烈的吻,却借了渡气做托词。诡吊、欲盖弥彰。


    走至殿外,长明烛跳跃着火光,裴宴礼幽深的眸子浮着血丝,眼睑下方青黑,明显是没有休息。


    黛色的袍下身体却绷紧着,肌肉撑出挺拔的轮廓,脊背僵直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


    时时刻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见少女披了小褂,柔怜无助,他喉间微动,吞吐着话,又咽了回去。蓦地,远方兵戎佩环声响起,侍卫新一轮巡逻将到,裴宴礼才启唇:"娘娘快些离去吧,侍卫要来了。"


    裴宴礼替她指了小路,袍下的手臂露出突兀的红,狰狞如毒蝎。


    是刚才下水时,被边角的岩石划伤的。


    越容因心跳如擂鼓,看着他耳后沿至脖后的青筋突兀的绷紧,耳垂微红,宽大的手掌缩了又展开,坐立不是。


    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昔日凝了眉,居高临下指责她的裴太傅,为了一个不得已的吻,变了样子,像刺猬露了柔软的腹部。


    挺想告诉他不必介怀,毕竟是他救起了自己,可他就杵在那里,鼻挺唇脖,如飒飒青松,也着实难开口。


    她总不能一本正经的作揖道谢,"多谢太傅为我渡气,不必在意。"


    索性挣脱困厄混沌的纠结,越容因含糊的顺着他的话,飞快的嘀咕了句,"多谢太傅救命之恩,本宫牢记在心。"


    说完这句话,就如同惊雷炸春,她猛的红了脸,脑袋里一片空白。


    "牢记在心。"


    她刚刚说了什么话?这不是摆明了告诉裴宴礼自己对于水下之事记得牢牢的嘛。


    四目相对。


    裴宴礼稳住起伏不定的胸膛,敛了内心繁冗的情绪,却又觉得血脉偾张的压抑席卷了全身。


    努力按下痉挛的手指,才艰难开了口:"娘娘,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相救之事,也不必在意他失了神智的吻。


    当时他本可以直接抱着她上来,让宫女渡气。可一时心魔作乱,扰乱神智,铸成大错。应周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他会去寺庙奉签赎罪。


    见话到了尴尬之地,越容因也羞红了脸,匆匆带了福娘赶回了翠钟殿,行宫下榻之处。


    风稍稍止,顺势吹干了她的湿发。


    想来皇上应该宿在西凉帝姬处,或者是纯妃那儿,亦或是其他妃嫔的宫殿。


    这些日子,皇上表面大加赏赐了阿兄,显出越府军功赫赫的威名,实则忌惮不已、东猜西疑,自然会冷落身为妃嫔的她。


    回去沐浴一番再就寝,今日疲累不堪。思忖着,越容因步子也快了许多,到了翠钟殿,华灯高点,照亮了飞蛾。


    可门口却守了一排的宫仆,匍匐在地,颤抖的跪着,头颅距地不足一指的距离。


    包括如意,更是凄惨,鬓角磕了个血窟窿,瞧着瘆人。


    四周阗寂,但似乎又带了风雨欲来的气势。


    见了主子归来,如意眼里带了水光,拼命用眼神暗示着什么。可还未等越容因靠近,李郑却从殿内走了出来,脸色铁青,沉沉的叹了口气:"娘娘,您进去吧,皇上在里头。"


    见李郑也如惊弓之鸟,她有些慌神,努力咬唇镇定下来。莫非皇上看到了什么,还是有暗卫通风报信。


    宫妃与外男接触,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白绫赐死。


    "事不宜迟,娘娘快些进去吧。"李郑低声提醒着,音色有些颤抖。


    来不及组织语言,她缓慢的走向屋内,黑暗吞噬了屋子,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仿佛将她吞噬殆尽。


    刚进去,她却闻到了股诡异的旎香味道,不浓,却四处飘散。


    床榻边,坐了个高大的人影。


    宫女在侧,静静的点了只宫灯,她才看清,周元鹤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眼眸微眯,有几分阴兀。


    清俊优越的脸露在了光下,周身却萦绕着一层冷冽逼人的气息,斜飞入鬓的眉眼锋利。


    周元鹤起身走近,细细摩挲着她的下颌,唇齿间溢出的二字轻漫带笑:"因娘,你刚才去了哪里?"


    一双眼眸,黑玉般纯粹的瞳色惊人,隐有风暴席卷。


    略了周元鹤阴鸷的目光,她努力站定,音色平缓:"臣妾一时贪杯,醉酒在翠钟殿后的凉亭处醒了行神,谁料却睡着了。福娘怜惜臣妾近日少眠,也没唤醒,才拖了许久。"


    她努力搬出了处理宫务的劳苦,只求让周元鹤淡了怒意。怎么也没想到,周元鹤竟然今夜来了翠钟殿。


    还平白生了好大的火气。


    可谁料,此话并没有平息皇帝的怒火,往日温和的帝王眉宇间带了阴翳之色。骤然拉起了她的手,步子如同急促又密集的鼓点,拖到她来到了床榻边上。


    周元鹤按住她的秀颌直冲着床榻,带着毛骨悚然的缱绻开口:"因娘,你看。"


    看什么?帐幔遮住了内里的风光,她疑惑的掀了帐帘。


    也有些不明白,为何周元鹤没发现她与裴宴礼的事,仅仅是晚归,就这般怒不可遏。


    可瞬间,床榻内的视线一览无余,她明白了周元鹤所有的反常。


    什么叫剔骨之痛呢?


    如同在身上剜一块肉,血淋淋的割了下来,连带着骨头滴滴答答的,疼的让人无法喘息,恰如她现在的感受。


    其实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愤怒、无措的诡谲情绪,是在阿娘被温玉痕污蔑通奸的那个深夜。


    她眼睁睁的看着阿娘衣衫半卸,和不知名的伙夫躺在一张小榻上,满脸惊恐失措的被嫡母定罪,当日便沉了塘。


    第二次,便是此刻。


    天青色的绸被中横卧着一个女子,脸上带着异于平时的潮红。散落的头发暧昧的沾在鬓角,肩颈处刺眼的红痕一路蔓延到了半遮的雪挺。


    她瞬间明白了空气中的古怪味道来源于什么。


    瞬间,呕吐之意袭来。


    越贞姿悠悠醒来,脸上带了点恍惚和茫然之色,可刹那间又一片绯红。她抬眉,扫了眼站在榻边面无表情的庶姐,又眼波流转的注视着那道皇袍的身影。


    "皇上,臣女,哎呦——臣女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故作惊慌,又仿佛娇弱无力,露了雪肩跪在床边,企图触摸皇帝的宽背,却被猛的掀翻了手心。


    "放肆!"周元鹤睨了她一眼,又看向站在床榻边怔忡的丽人,只觉得心头突突的跳,带了些酸涩的怒意。


    他没想过,会碰跟随而来的发妻幼妹。


    自意识到,自己对因娘有了些许情意,他也没想着纳了她的姐妹,碍她的眼。他受皇后禁忌多年,冷落了因娘,怜惜还来不及,又如何舍得她再受委屈。


    这次越家军功颇盛,他也没想冷落心爱之人太久。只想着,再缓些就提提因娘的位分。


    先帝教训在眼前,贵妃外戚过盛,竟生了谋逆之心,撺掇外家一起合力扶瑞王—他的庶兄上位,他如今也不得不警戒越家别放肆。


    即便是太子的挚亲,也不能忘本。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因娘竟然趁着行宫之旅,把庶妹献媚到了他的龙榻之上。


    他临来之前特意服了药,就是为了给因娘一场花好月圆,可宫殿黑漆漆的,他又闻了些不知名的助兴香,竟然误碰了越家的三姑娘。


    或者是,都不是巧合。


    越贞姿如何能住在主殿,因娘为何入夜在外迟迟未归,为何殿中会有太医院才有的助兴香。


    他命李郑查了太医院的档案袋,确实因娘前月诊脉时,同太医要过助兴香。


    这香本无毒,只为男女欢好用。唯有宫妃才可以取用,若是为了承宠,他也理解因娘的想法。毕竟,都怪他身体孱弱,可没想到,她却是为了——


    想到心爱之人为了把庶妹送到自己的榻上,他只觉得心脏处被细针从上到下贯穿,搅动着,连带着喘不上气。


    带着崩溃的余悸,越容因楞楞的看着皇帝深静的瞳孔,还有紧紧攥住她的手,退后了一步。


    "皇上认为,是我的主意?"


    她有些不可置信,再次重复了一遍,不管心脏传来的钝痛,又指向越贞姿,努力稳住,可眼圈还是红了,"皇上,我为什么要帮她呢?皇上觉得,臣妾会喜欢姐妹共侍一夫嘛?"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却又笑着,唇色凄艳:"皇上,您是凭什么认定臣妾的罪呢?"


    "凭她是我的亲妹妹,还是我是越家的女儿,企图帮助母族?"


    "皇上,臣女怎么会在这里呢。"越贞姿飞快的插进了话,抬眉扫了脸阴沉沉的皇帝,又啜泣了起来:"臣女明明睡在偏殿,为何又出现在了这里。"


    "阿姐。"她想勾着越容因的袖口,却被一个暴呵吓的瑟缩,松了手。


    "滚开!"越容因抹了把泪,觉得有些眩晕,瘦削的肩膀挺直了起来。尽管她不知道越贞姿与嫡母筹谋了什么,今夜能够得逞。


    又不知,皇帝有什么斩钉截铁的证据。


    可心下,却如同酸软泡胀的酒,突然松了木塞,浑身释然。又像是那些悲惨底色的过去,连同今日的愚昧混沌,都掀不起一丁点波澜了。


    她看着皇帝,只觉得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或者说,帝王心,难揣测。那便不揣测了。


    周元鹤看着平素柔婉的因娘一脸决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指尖溜走了。


    他有些慌乱,可想着今日之事,又觉得这不过是另一层的算计,连带着眼尾也染了郁色。


    "皇上,天儿不早了。"李郑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同情的看了眼越贵姬,又拎了脑袋提醒着:"皇上,明日您还——"


    周元鹤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沉吸了口气,看向避眸的越容因,只觉得爱恨交加,他一时,竟然也不知如何对待了。


    浑身疲累,刚行了房事,他头也坠坠的疼起来了,唤了李郑进来:"明日启程回宫。"


    "嗻。"李郑连忙应声,却听了下一句话传来:"传朕旨意,越贵姬言行无状,罚在行宫禁闭三月,不得外出。"


    至于床榻上的人,周元鹤甚至不愿多看一眼,清醒过来只觉得厌恶不已,"此人就封个官女子,一同禁闭,不得外出。"


    "皇上"


    越贞姿煞白了脸,有些不可置信。


    要知道,官女子都是册封卑贱的宫女,她是越府的小姐,青雀将军的妹妹,如何能从官女子起步呢?


    想到郑嫔的主意,和温玉痕的赠药,她有些慌乱。不是把祸水东引到了越容因身上,怎么她也受了牵连呢。


    谁料周元鹤径直的离去,直到宫门阖上,她也没理解哪一步出了纰漏。


    越容音没有看她,而是静静的站在空旷的、偌大的宫殿内,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


    从前她的想法,一直以来都很简单,青云直上,登上梧桐枝,嫁个家世显赫的好郎君,有朝一日可以为娘亲报仇,报复温玉痕和嫡姐。


    可越德琇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只剩了温玉痕一个刻骨的仇雠。


    她总想着,入宫为妃,或许可以借皇上的恩宠扳倒嫡母。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她真的可以做到没有子嗣,依靠皇帝就荣宠一生吗?可凉薄之人,又如何相信呢。


    心头忽然闪过一张淡漠的脸,她睫毛微颤,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可又随即抿唇,静静的唤了福娘进来:"把她带到偏殿去,锁在屋内,衣食住行,俱不得出屋。"


    越贞姿被留在这的宫仆架起,双目无神的被拖了出去,像滩烂泥。


    "顺便,搜一搜殿内,到底有什么东西,让皇上笃定是本宫做的一切。"


    她不愿多做停留,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味道,站在正殿檐下,接过了搜查来的香盒,冷冷一笑,果然是温玉痕惯用的阴招。


    昔年,温玉痕风华不再,特意嘱托了越德琇从宫内捎带出了助兴香,独特稀有,不伤身又助兴,企图讨好越长山。


    剩下的全然给了越贞姿,正好和她前些日子为了承宠去太医院寻来的香撞了个凑巧。


    白云苍狗,时间在流逝中过的飞快,不管越贞姿在偏殿疯子撒泼一般的哀嚎,她开始思考起了之后的路。


    福娘见主子神游,带了刚从侍卫那传来的消息:"听闻娘娘与三姑娘禁闭,大人和大公子焦灼万分,递了折子请罪求情。"


    "阿爹难得惦记我。"越容因嗤笑一声,福娘看了她一眼,又悄悄的张了唇:"还有裴太傅,也上奏皇上,说禁闭功臣之妹,难免伤百臣拳拳之心。"


    他竟然也替自己说话吗?


    公正无私,是他一贯的清明。如今,是她的过失。


    就像是所有复综错杂的线被拨开,她突然看到了一缕光射了进来,耀眼夺目。


    "我知道了。"


    越容因颔首,不再多说,福娘却觉得,主子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神色郑重,眸底却带了惊人的光。


    刚要离去,却听了身后轻柔的女音:"福娘,若要陪我走条不归路,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