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寒门状元
    裴宴礼的音色在月夜沉沉里却带了些缱绻的意味。


    仰着头,越容因怔松了片刻,看着他微淡的神色,仿佛自己听错了。


    可带了骨珠的手腕,却是梗在了自己眼前,以避无可避的姿态提醒着她,对方施舍了她微弱的可怜。


    "不必。"


    她猛的站起身,拍了拍裙尾的灰,眼底晦暗:"刚才多谢太傅了,只是,本宫无须任何人同情。"


    她宁可是嘲讽,嗤笑,也不想再看到任何怜悯、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意了。


    汲汲为营了这几年,她却还是他人眼底的蝼蚁,说出来,实在是可笑的很。


    "没有瞧不起。"裴宴礼本想任由眼前之人一走了之,心头却突然一刺,带了点诡异的痛楚。


    他低了嗓音,再次重复:"微臣,没有瞧不起娘娘。"


    人出身与否,自己无法决定。他从未轻视过出身寒门、却肯干踏实之人,况且,还是本就柔弱的女郎。


    反而,他近日,更瞧不上的是自己。竟然起了僭越之心。


    可对方并未听到他的低语,他眼见这位平素温和的越姬娘娘,步子飞快且杂乱的离去,没了往日的从容刻意。


    略过了他停在半空的手腕。


    回了宴席,波斯的舞姬刚好下场,越容因在苑外的小亭处,福娘拿了冰鉴包了帕子冷敷了会儿,除了脸上还有红印,肿胀已然消的差不多了。


    "臣妾与长乐共敬皇上一杯。"


    她刚入座,便看着郑嫔戴了翡翠红的头面,怀中抱了二公主长乐,深情款款的敬酒,周元鹤却带了些意兴阑珊的意味,勉强回了杯酒。


    想来皇上舟车劳顿,今夜该不必侍寝了,她难得松缓了些。


    夏宴到了尾声,便是群臣敬酒之时。越容因难得提起了精神,来日若想对付温玉痕,在后宫立起资本,恐怕单看自己还不够。她倒要看看斟酌下,与谁结盟才好?


    思索着,可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竟然是刚才那张难得温和的脸,她连忙挥了出去,安静盯着台下的群臣。


    到了越长山上前祝拜,竟然携了越贞姿一起,少女眸子春意盈盈,仰头叩首,周元鹤却波澜不惊,只笑着静看。


    他见过了绝世的牡丹,又怎么会青眼于寡淡的栀子花呢?


    越贞姿见皇上淡漠冷持,双袖中的手握紧了,想再往前一步,却也只能笑着被越长山拉着退下。


    "皇上真是冷淡。"


    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还不如宫里这些老气横秋的妃嫔能吸引皇上,真是不识美人面。


    这声微抬,吓得温玉痕连忙按住了她的手,给了一记眼刀,暗怪着庶女的不谨慎。


    见皇上对于庶妹毫无兴趣,越容因借饮酒勾了唇角,醉意三分浓,她一时有些眼晕,可突然视线——


    却被眼前的身影给死死定住。


    面前经过之人,步伐闲庭信步,带了世家门阀的气度,一身天青长衫,清瘦如梅骨,尚未着官袍,独特之处也吸引了台下众人的目光。


    可越容因最清楚不过了,这哪是钟鼎门阀的公子哥儿,分明是和她一般,淤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贫瘠产物。


    见了来人,周元鹤抬了下眉,眼底一派满意之色:"青微,可还适应国子监?"


    他见了殿试自己钦定的状元郎,很是满意:"琼林宴一见,朕已许久未见你。"


    春来殿选,他本意是从世家大族里选个从师清流学士的才学深厚、精通儒学之人,谁料,少年如红梅嶙峋,出身寒门不卑不亢,殿选所写,字字珠玑。


    带了深厚老辣的见解,虽然称不上完美,却也比常见的赞颂之词好太多了。新朝改革,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微臣初为国子监助教,实在惶恐,不过同僚相助,如今还算适应。"


    来人音色清醇,回答巧妙。


    "要说这阮青微,虽然是从六品的官职起步,却难得稳妥,皇上又看重,想来女儿及笄,这位未尝不能考虑?"


    "是啊,阮氏是闽州望族,虽然落寞,但一人起家,鸡犬升天,来日不可限量。"


    周边的妃嫔、宗妇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全都灌进了越容因的耳朵里,她面色泛白,唇紧紧的咬着,一看便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娘娘,娘娘。"福娘见她走神,连忙低唤着,反而引起了台上的目光。


    "音娘,怎么了?"


    越容因听声,猛的抬头,周元鹤目色关切的看着自己,还有略低处的臣子,就这么温和从容的笑对着她,仿佛从前种种,烟消云散。


    "臣妾无事,只是见月光甚好,一时入迷。"


    她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周元鹤也不再多问,唯有某人,祝拜结束退下时,沉沉的看了她一眼。


    还是一如多年前,隐匿了刻骨恨意与屈辱的那双眸子,如出一辙。


    "娘娘不慌,如今您已是妃嫔,想来阮公子想做什么,都碍不着您的事。"


    福娘见状,压低了嗓音提醒,心头却乌云压顶。


    越太史名声赫赫,门下子弟众多,尤其是寒门阮氏的长子—阮青微尤为出色。


    若由嫡母赐婚,庶女嫁的,也不过是寒门庶子。主子不甘心,因此偷偷相看了几年后,特意寻着时机给阮公子送香囊、制造花下月圆夜的暧昧情动。


    少年清高却纯真,才高八斗,可情场上还不如闺阁女儿家懂的多,主子如愿得了阮公子的心,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她依稀记得主子和她说过,阮公子非池中之物,来日必定是红袍加身,如今来看,所言非虚。


    可当年时机突转,皇后仙去,通往后宫的荣华路近在咫尺,主子自然不会再看上未来的状元郎了。


    帝王的妃子,与臣子的妻,孰贵孰贱,一目了然。


    如今,只求这位朝廷新贵,忘却前尘旧事了。


    —


    夏宴毕,陇南大雨,圣心大悦。


    本该是极好的事,可同时,西凉察布罗可汗带了一队精锐兵马,来势汹汹,攻打了北边漠河境地,百姓仓皇出逃,一路南下,连带着不知情的沿路百姓也纷纷逃离,引发暴乱。


    危急之时,皇上亲征,太史长子、青雀将军—越德琛带头领兵,声势浩大,引百姓高呼陛下万岁。


    "大哥怎么会担如此重要之责,问过没有?"


    越容因眉头紧蹙,要知道,爹爹虽然文采斐然,可长兄却不是科举的料子,后来转习武,虽然精湛,却也没到可以领兵作战,率军冲锋的地步。


    况且皇上贵体,怎么会跟随出征?


    "奴才听大公子带了话说,明面上西凉虎视眈眈,实在是可汗病重,其他部队壮大,反正四面楚歌,可汗索性借了最后的兵马闯入大历境地,料大历也不会坐视不管。既然并非真要征战,皇上便亲自去一探究竟,只是对外,得做了样子给臣民看。"


    福娘回着,却听闻了一声嗤笑。


    "又是越家的好主意。"她的亲爹果然不是个安分的,长兄算不上出色,越长山抓了这个机会,便能让长兄青云直上。


    "不止呢。"福娘提醒着,瞥了眼隔壁。


    越家不仅安排了长子,连带着庶女也没放过,借了太子思念二姨母的名义,便安排了越贞姿入宫,住的是她的福宁宫。


    只等着皇上归来,蹭着她的恩宠,能一朝登上梧桐枝。


    越容因冷笑,她还以为温玉痕有多宽容的心肠,再次成全了庶女入宫的美梦,结果越贞姿气势勃勃的来了她的宫殿,她借着触碰一诊脉,却发现庶妹早就没了生育的可能。


    女子无法生育,在这宫里只有孤苦老死的份。


    想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结局,她也没了和越贞姿争斗的心思,抻了抻腰肢。


    如果直接告诉了越贞姿,只怕她这庶妹也不会领情,只有让其做了荣华锦绣的美梦,再告诉真相,掉落泥地里,才能看越贞姿和嫡母互撕的好戏。


    不过为今之计,还是要以讨好太子为重。在还没想到具体的法子前,她得抱住太子这颗树不撒手。


    想到这儿,越容因也坐不住了,连忙嘱咐了福娘,带了些新鲜的岭南荔枝,便去了上书所。


    只是刚到上书房的外檐,檐牙高啄下,却站着二皇子周怀之,以及


    "是阮公子。"


    福娘惊呼,这一声也吸引来二人的目光,周怀之瘪了嘴角,不耐烦的行了个礼:"给越娘娘请安。"


    他还没忘记,这位越娘娘就是害的自己和母妃受到惩罚的流言根源。


    而他身侧之人,如今倒是深绿色文袍加身,鹭鸶对禽的常袍恰巧应了"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


    龙表凤姿,眉宇浓且墨色晕染,眉眼是极漂亮的重色,眸子前勾外翘,比之桃花眼更带了几分内收的意味,却更勾人的紧。


    如今,这双举世无双的好眸子,却静静的看着她,温和且从容。


    "微臣给娘娘请安。"


    见阮青微面色无波,当年的那些旖旎之事仿佛都不做数了,越容因心下放松了些,笑着迎上去:"不知阮大人,怎会入宫?"


    她怎么不知道,一个六品官,新科状元,竟然有出入上书房的资本?


    "二殿下的太傅生了重疾,微臣是皇上安排临时教授,不知可有不妥?"阮青微也没生气,仍旧温文尔雅的回着。


    "无妨,本宫只是问问。"她笑了笑,刚要旁敲侧击再问下他还要待多久,周怀之却有些不耐:"太傅快些吧,吾先进屋温习了。"


    周怀之急匆匆的进了右苑,他生怕太子又赶超了自己在前学习,不肯耽误一秒。


    "那本宫就不打扰阮大人了。"


    见状,越容因也不多停留,就要经过长廊前往左苑,谁料身影交错时,手腕却被紧紧的攥住。


    周边有来往宫仆,正门大开,垂了官袍,却看不见她的手被桎梏住,就仿佛是——她刻意停留。


    "阮大人。"她有些慌,却怎么也挣脱不得,娇柔的眉紧凝着。


    阮青微盯着她的眉,郁色沉沉,昔年深夜相会,情浓之时,他也吻过这双眉。


    纤长、柔婉,"画眉深浅"的夫妻情动,他也想过,只许她一人。


    可如今岁月流转,他连这双手,都碰不得了。


    "微臣想劝诫娘娘,这天下虽然大,可不能什么都想要。"阮青微盯着她的眸子,笑着,唇角却压了下来。


    "既然娘娘对有些东西弃之敝履,那微臣就看看,娘娘想要的能不能得到。"


    说罢,他挥了挥袖子,淡然离开,玉冠泠泠然。


    越容因盯着他进屋子的背影,身后已然浸出了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经年过去,昔日纯澈的少年竟然还记得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但好在,他不敢告诉皇上,当年之事。传出与宫妃有情的蜚语,他的命也保不住。


    长吸了一口气,她刚回眸,却又见不远处的长廊下,另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她。


    "裴太傅。"她试探的喊了一声,却只见身影转身离去。


    她是去探望太子,也是顺路,只得快步跟上去:"太傅,不知太子要上课到何时,本宫给他带了些时兴果蔬,润喉止咳,太傅不若也尝些?"


    尾音是女儿家的娇俏,她却不自知,见来人在上书房门口停了下来,她连忙递了竹屉在眼前:"劳烦太傅了。"


    可裴宴礼却未接,抿唇定住,随即又抛出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娘娘识人甚广,微臣帮不上这忙。"


    是他看错了,她倒是一点儿也不卑怯可怜,只可怜了皇上在外,后妃竟也不守规矩。


    "娘娘,宫规森严,还请多注意些。"


    他一鼓作气的说完,见绝艳的小脸仍是怔忡着,又反悔的拽过了竹屉,"啪—"的关了屋门。


    "是不是有病!"福娘淬了一口,越容因却有些神情复杂,若是她刚刚没看错,裴宴礼刚才眸底竟然带了三分不自知的醋意。


    静静的在门外等了许久,直到日暮西垂,她听着屋内周承之的朗朗读书声,突然想起了昔年往事。


    她刚过及笄之礼,入宫探望越德琇,嫡姐彼时已经面色苍白,带了病态,周元鹤体贴的给她喂药。


    她满眼羡慕的看着嫡姐,羡慕又暗恨,明明嫡姐生的平庸,也无才情,性格傲慢自私,夺了她的才女称呼,却因为是嫡出,最终嫁入东宫,又获得帝宠。


    带着满眼落差,她从富丽堂皇的皇宫回了自己贫瘠清冷的小院,被少年心疼的拥入怀中,许诺下一生一世时,仍然惦念着皇宫的繁华烟云。


    如今,她总算成了妃嫔,仍旧没有生养,偶然又觉得,当年嫁与阮青微,生儿育女,或许也是件不错的事。


    只是,人生面对岔路口,选择总会不尽人意,总会后悔。


    可往后,她等太子新帝登基,真的可以避免殉葬,摆脱越家的桎梏,成为太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