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皇太后
    回了福宁宫,刚到院中,隔了满簇压枝的海棠树,越容因就听到了女子铃铛般清脆的嗓音:"你家娘娘呢,本公主要见她。"


    "公主殿下,我家娘娘尚未归来,不若您改日再来。"


    见如意弓着身子,有些无奈,越容因连忙接过话来:"公主殿下。"


    随即,梳了坠马髻的少女见了她,便飞奔而来,杏眼含春明媚,恰如牡丹灼灼,胸片坠了绮罗流苏,明艳不可方物。


    "越姬,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少女如娉婷待绽的花苞,举止间也是娇憨的散漫。天家贵地生出的娇花,正是周元鹤的嫡妹—长宁公主。


    "公主找本宫,不知为何事?"越容因见她急匆匆的样子,有些兴致怏怏。


    她和长宁公主,素日里并无往来。


    长宁拉了她的手,低声附耳:"听闻你入宫三年突然承宠,是用了什么法子呀?如此好用,让我借鉴一下。"


    看着小公主清亮的眸子,突然脑中闪过一个流言,越容因恍然大悟。


    她怎么忘了,这位小公主在春宴上被皇上问起可有思慕之人,可是娇羞的点了头。


    "不知,公主爱慕哪家的郎君?具体法子,也得因人而异呀。"越容因也不好推辞,毕竟长宁身份贵重,只好顺水推舟了。


    "哎呀。"一提起此事,长宁倒羞红了脸:"是裴表哥。"


    "裴太傅?"越容因和身边的福娘对视,两人瞳仁瞬间放大,她环逸绝艳的脸上仿佛有了裂痕:"公主好眼光。"


    真是极好的眼光。


    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帝姬,为何要喜欢老学究一样的禄蠹呆子,虽然这书呆子有副芝兰玉树的皮囊。


    想到娇艳烂漫的少女合了盖头,嫁给个木头桩子,她便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是吧,本公主也觉得,裴表哥生的俊郎,京中谁家贵女不爱慕呢。哎,对了你还没说,用了什么法子呢?"


    见长宁听不出她话中有话,越容因有些无奈又羡慕,宫中难有这份天真烂漫。


    可要想摘下这枚昆山上的神玉,她也是束手无策。古板又耿直,文绉绉的冷厉。连桀骜不驯的太子都怕,她也不愿意牵涉。


    没法子,她只能凑合提了个法子:"公主应该也有所听闻,本宫在兽苑救了太子之事,想来如此,皇上才有所动容。这事情危险重重,也没什么借鉴的意义。若公主不嫌麻烦,不若绣个香囊给太傅大人也好。"


    想起两次见裴宴礼,对方只有玉带缠腰,周身素简。


    "绣香囊?未免太普通了些吧,再说裴表哥难道还缺一个香囊吗?"


    见长宁犹豫,越容因又加了把火,提点着:"公主这样想便是大错特错了。香囊佩挂腰间,是私密之物。公主不抢先,万一来日,他人给了呢?要知道,男女间互赠私密之物,便相当于是钟情定亲了。"


    "对!"想起什么,长宁小鹿般的水瞳蕴了火气:"他家中确实有个烦人精表妹,明明不过是远方的表亲寄居,却日日寻了法子缠着他,多谢你提醒我。"


    "不说了,本公主得赶回去做香囊了。"说一不二,长宁挥了手,风风火火,提了裙尾便匆匆跑了。


    真是个急性子,越容因有些哭笑不得。


    恰时,门外走进了一位嬷嬷,极规矩的行了个礼:"越贵姬,太皇太后请您速去长春殿。"


    要知道,先帝因宠爱贵妃颠覆朝政,导致群王以及皇子合众叛变,引起四海纷争,直到先帝沉溺情色,意外薨逝,这乱世才得以平息。


    百姓欢呼雀跃,可太皇太后失子,伤心异常,因此退居长春殿,不问世事,一心向佛,长伴香火袈裟。


    太皇太后怎么突然要见她?不过再犹豫不解,也是要前往的。


    长春殿飞檐翘角,朱瓦白墙,正院供奉的地藏王菩萨面目栩栩如生,金盘周匝皆垂金铎。


    巍峨殿宇下是香火升烟。越容因前来,一时有些看痴了,难得静心。


    "恭敬弓身敬香的,多是红尘中客。"不远处的声音轻缓悠长,回眸,数十丈外的高台上,鹤发慈目的老妇带了笑意,看着她:"你便是越姬?"


    "是。"


    "随哀家来吧。"


    越容因随其进了正院,通体的古朴黑质的金楠木令人沉心,见她喝了茶润嗓后,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哀家不涉后宫事,只是听闻你是元德的妹妹,难得想看看你。"


    宫中极少有人能直呼越德琇的谥号,如今一听,越容因难免怔忡,随即颔首:"阿姐仙去,臣妾也感怀不已。"


    "人人都瞧着皇宫富丽堂皇,哀家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太皇太后眉目带了悲悯,话中暗含了其他的意味:"你是你,不必学了元德皇后的举止。"


    此话一出,越容因赫然抬头,对视上她的双目,突然后颈一悚,搁在膝头的双手攥紧了。


    即便是退居千里之外,谋士也熟知朝堂之事,可以指点江山。更何况,是经了几朝巨变的太皇太后呢。


    看样子越德琇生前所为,好与坏,尽在掌握中。不过是见人已经故去,才掩于唇齿岁月了。


    是她大意了。


    她深深地匍匐下腰,背脊拱成小山:"臣妾,明白了。"


    再抬眉,太皇太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慈祥,笑吟吟地看向左侧,越容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男子端坐屏风后,轮廓分明,乌发墨鬓,阔袍紧束着肌体。


    有力、蕴张,腰线极流畅,含了血脉偾张的少年力,偏又貌若好女。


    她怔怔想起,裴宴礼似乎昔年,在京中军营也历练了几年,人称京都裴少将。


    刚才隔了屏风,她又没看到他。


    "这位,便是我刚同你提到的越姬。"


    太皇太后笑着介绍,裴宴礼眸色幽幽,纠正着:"皇祖母,该称越贵姬了。"


    太皇太后:


    裴宴礼阿娘正是太皇太后与太祖的嫡长女,先帝的长姐—孝节公主。


    见裴宴礼冷了场,越容因有些悻悻然:"皇上升了臣妾的位分,也是这几日的事。惹太皇太后见笑了。"


    "无妨。"见了外孙难得有了些少年耿直气,太皇太后笑得和善:"长春殿寂冷,见你们小辈,哀家就开心。"


    "阿礼,如今你母亲替你看了许多女郎,你可有相中的?"


    "没有。"


    越容因听了他简洁寡淡的回答,口中的茶水差些喷出来,莫非还真是书呆子文臣,不近女色?


    她只想逃离此处,不想涉及他人的事,尤其是这位裴大人。


    "听闻你的表妹,那个姑娘客居府中多年,你也不喜吗?"太皇太后倒也不恼,继续问着。


    堂外恰巧风刮过,裴宴礼却突然轻耸了鼻骨,一动不动的望着她,黑眸里全是揣度与打量。


    还有些不满的意味。


    她被这目光盯的寒毛直立,谁料小裴大人又收回了视线,只是肌肉紧绷,抿唇回了话:"儿臣不喜欢表妹。"


    "那你喜欢谁?过了弱冠还没个通房,你倒是说说,你心宜哪家女郎?"


    太皇太后也有些冷了嗓音,满是焦灼。


    侘寂中,越容因突然嗅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好像是自己从宫中带出的,不浓郁,却萦绕良久。


    "儿臣没什么要求。"


    裴宴礼淡淡的回着:"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希望未来携手之人,少脂粉,净空身。"


    愣了片刻,越容因有些一言难尽,瞥向"少脂粉"的裴大人,他半阖了眸子,一副神佛勿近的姿态。


    但她怎么觉得,某人意有所指呢。


    裴宴礼是惯会冷场的,太皇太后也懒得追究这冷面外孙的话,究竟是何意味,只挥手让两人退下了。


    出了长春殿的宫门,日午正晒,裴宴礼斐然白皙的面上却丝毫未有汗珠。


    越容因便更确信了,这位裴太傅,大概真是块冷冰冰的顽石。


    回了宫中,内务府发了时兴的夏至饼。


    临近夏至祭神祀祖,皇上厌倦了往年的花样儿,索性总管太监今年依照了民间习俗,薄饼烤熟,夹以青菜、豆荚等,祭祖后食之,或分赠亲友。


    福宁宫分了不少的量,越容因一时兴起,刚让福娘拿了前几年埋的梅子酒,倒了酒盅,浅酌几杯。


    谁料今日事,一件紧着一件。


    长宁大大咧咧,没个礼数便闯了进来。


    见越容因未午睡,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双手合十求情:"算我唤你声皇嫂,帮我把这香囊送给裴表兄吧。皇兄不许我进上书房,去裴府管家又说表兄忙陇南旱灾,没空见我。他只有下午会去上书房,你快些帮我给他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公主,宫规森严。"越容因秀眉蹙川,看着眼前少女娇嗔送波,想着对方的身份,也只能喟叹一声:"罢了,只是,本宫只能帮这一次了。"


    长宁亲昵的蹭着她:"多谢你了,越贵姬。来日我嫁了表兄,你就是我的亲皇嫂。"


    越容因拿了皱皱巴巴的香囊,上面绣的不知是鸳鸯,还是称之为野鸭更合适,想来也是少女亲自绣的。


    看着香囊,越容因难免有些羡慕裴宴礼。有人如此真挚的爱慕自己,当真是极幸的事了。


    上书房传来了周承之的朗朗诵读声,过了半刻钟,越容因盯着自己的苏绣玉底履失神,鬓发落了垂花也不知。


    直到读书声停了,她抬眸,却看见亭亭如盖的合欢树下,半开的窗下,裴宴礼正静静的看着她。


    眸色像檀渊,深不见底,又带了泠泠的幽光。


    裴宴礼率先出来屋子,却又离她几寸远伫立着:"不知越贵姬来,要微臣转交给太子什么?"


    "不是给太子,"越容因举了香囊放到他宽大的掌心,"是给你。"


    少女柔荑,小巧灵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香囊,给微臣?"


    裴宴礼只当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谁料,却见面前矮了自己一尺的越姬坚定点头,温香艳玉的鹅蛋脸微抬着,眸色执着,仿佛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心头涌起了千层骇浪,席卷全身,直冲上了头颅。越姬的举止,这与他多年接受的宗教礼节,全然相背。


    如此轻浮、不知礼节的女子,他本该愤然的掷了香囊,参奏圣上,可脚底却像被灌了石泥,寸步难行。


    香囊上隐有桂花香,正如他近些日子所求的熏香,唯有闻了此味道,才睡的安稳。


    都怪越姬。


    见裴宴礼抿唇不言,越容因的心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忐忑,试探的问:"不喜欢吗?"


    长宁这样哀求她,万一事情办砸了,岂非要闹翻脸。


    谁料裴宴礼猛的抬了眼皮,直勾勾的,像鹰隼那样凝视着她,喉结微动:"这香囊,下不为例。"


    他紧紧攥着香囊,仿佛用了千钧之力。


    见裴宴礼面色逐渐绯红,直到涨成了猪肝色,越容因彻底惊愣住了。


    她丝毫不理解,这位名动天下的京都裴郎,究竟是如何思考的。


    他到底是喜欢这香囊,还是被气到昏了头了。


    "长宁公主做了许久,太傅也该珍惜公主的心意才是。"犹豫了会,她也觉得应该好人做到底,得替公主说几句。


    "等等。"裴宴礼忽而皱了眉,语气突然冷到了冰点,睨着她:"你说谁送我的香囊?"


    "长宁公主。"


    越容因眨了眨无辜的杏核眼,口中盘亘着"长宁公主"四字。


    谁料,白滑细长的手腕却被猛的攥住,裴宴礼五指用力,捏住她的腕骨。


    男人常年练武,虎口处的薄茧贴在柔腻如凝的肌肤上,引起了极酥麻的颤栗,她想挣脱,却愈发紧紧的被桎梏住。


    视线交织缠绕,裴宴礼凝视着她,自上而下移动,唇带了凌厉的寡薄:"娘娘若真的闲,大可去找其他乐子。"


    "微臣的事,还轮不到娘娘操心。"


    说罢,香囊被随手扔到了远处地假山下,瞬间沾了泥。


    越容因再回眸时,身影已经重回了屋内。


    传来的,是"啪——"震耳欲聋的关门声,令人耳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