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样的夜晚
    学校规定周六下午课上完就能出校,裴行知重新梳理了一遍错题将近七点,初秋夜晚来得早,出教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


    晚上他视力更差,即便戴着眼镜十米开外的地方也看不清。校园内看不到行人,放周末学校路灯是关闭的。


    他摸了摸背包内袋打算找出手机照明,发觉没带手机,应该落在宿舍里了,这个点宿舍楼早已落锁。


    没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他几乎看不清路面,只感知到模糊的光感,学校大门亮着灯,他需要走出门口再到路边拦辆出租车。


    仅凭着记忆慢慢地往前走,每踩一步都格外小心。


    他刚走出教学区,眼睛突然一阵刺痛,这痛感他无比熟悉,用眼过度导致,以往类似这情况他会陷入短暂失明,恢复视力全看他这双眼的心情。


    裴行知眼睛天生有缺陷,眼角膜病变对视力造成不可逆的影响,相当于一千度近视,需佩戴医院特制眼镜,这些年积极治疗倒也没出过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突发状况,手机还不在身上没法叫司机来接,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人经过。


    裴行知摘下眼镜,按了按眼眶周围穴位不见起色,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超过八点不回去,家人一定会出来找他,现在找个地方坐下来闭眼休息兴许能好转。


    他记得校道边上有长椅,应该距离他的位置并不远,他举着双手探在空中,一寸一寸地挪。


    怎料他即将走到长椅的位置,脚先被边上的垃圾桶绊倒,在他克服地心引力坠落时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量将他往回拽,可那份力终究不敌他的身高体重,两人双双倒在柏油路上。


    “啊…”传来女生吃痛的微弱声音。


    “你是谁?”裴行知忍痛直起身子,慌忙问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走个路还能撞垃圾桶。”赵雪竹家离学校近,每周末都会提前把所有作业写完才回家就留到后面。


    赵雪竹刚才就在他身后,看他行动迟缓又东倒西歪的,没曾想他竟一头栽下去,她来不及思考伸手想拉住他,显然低估了自身力气。


    “不好意思,我眼睛暂时看不见,连累你了。”裴行知喉咙干涩,声音暗哑。


    赵雪竹拍掉手上的灰,站起身问他:“还能起来吗?”


    “可以。”倒下去时猛地失重感,胳膊先着地只是轻微擦伤不影响起身,不过赵雪竹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谢谢。”


    “去哪?我送你。”


    “你是谁?”他扶了扶眼镜,又问了一遍。


    “高一一班,赵雪竹。”


    他们挨得很近,周围静得只剩彼此呼吸声,裴行知喉咙滚了滚,说:“麻烦你把我带到长椅那边可以吗?”


    “这么晚你不回家?”赵雪竹把人带到长椅坐下。


    裴行知顿时语塞。


    “联系家人了吗?”赵雪竹在他身边坐下,原本她打算离开,现在恐怕不能轻易丢下不管。


    “没有,我没带手机。”


    “我也没带手机,要不送你回去吧,就算借到手机通知人来接你也要花时间。”


    她真的是赵雪竹?声音其实很好辨认,他听过她讲话,刚才还觉着这声音耳熟,她说出名字再次证实了他的猜测。


    回想她孤傲冷漠的模样,怎么都与眼前这个热心肠的同学联系不到一处。


    很明显,赵雪竹不认识他,他没有在她跟前说过话。


    莫非赵雪竹只是单单厌恶他们几人,对别人都是这般好脾气热心肠?如果认出自己,大概率不想管了。


    他回想他们在何时开始惹她生厌,许是在教室里传球显得没素质,他们看向她时眼神太赤裸裸,也许是注意到他们在宿舍楼上对她乱喊乱叫,周煊出轨抛弃了她的朋友,可能他们聚在一起看着就不像正经学生。


    他一直理解赵雪竹为什么自命清高瞧不上他们这些人,总有一些人的出现让你不自觉重新审视自己,比如赵雪竹。


    “你叫什么名字?”赵雪竹问。


    裴行知突然没勇气回答,并非担心赵雪竹不送他,时间长了家人迟早会找到这里。


    只是有这样一个夜晚,他们能像正常同学那样相处的机会恐怕只有这么一次了吧。


    赵雪竹搀扶他往校门走,裴行知眼前隐约感觉有光和浮动的虚影,能感知光源便离恢复视力不远了。


    赵雪竹把他放在路边人行道,自己到路边拦车。


    三中新校址是望狮山附近新开发区,过往车辆不多。赵雪竹从他口中得知他家住城南,公交要转线,他这情况不方便搭乘,她果断放弃了面前经过的最后一班公交。


    她迟迟不回,裴行知不由得攥紧背包肩带,心仿佛悬在半空,直到她的声音再次传来,那颗心才得以放下。


    “打到车了,我带你过去。”


    她跑过来拉他,他听到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少女那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知道快要看见了,几乎没犹豫地由她继续引路。


    裴行知庆幸见到她的另一面,同时也厌恶自己这一秒的卑劣。


    上车后赵雪竹给师傅报了地址,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不知放的什么音乐,头歪向窗户边,似乎在看外面风景。


    这是裴行知猜的,他缩在后座另一端,试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出租车师傅是个话唠,两位乘客都不说话,可把他憋坏了。前面七十秒红灯,他忍不住试着打开话匣子。


    这男孩眼睛看不见,女孩可能也不是健全人,他载过太多出双入对的年轻人,上了车就没有这样安静的。


    “小伙子,你这眼睛天生还是后天的?我前段时间在这片拉过一个乘客也是看不见,去山上疗养院做义工,看年纪和你们差不多。”他说话一向没个把门,分不清什么时候就得罪人。


    裴行知脸色微变,迟疑片刻回答道:“天生的。”


    “喔,我觉着也是!可惜了,这么个帅小伙,不过不用灰心,现在去哪都方便,学好一门手艺将来也不难就业。”


    司机露出相当惋惜的神情,继续搭话,“旁边这姑娘是什么原因?你俩一个学校的吧?以后不要那么晚下山,不太安全,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孩子。”


    他们搭车的位置附近有所视听障碍疗养院,他理所当然把他们想成去那边治疗的学生。


    三中只需周一至周五穿校服,两人现在都是一身常服确实不易辨认哪边的学生。


    裴行知眉头紧锁,说他残疾他认,说赵雪竹未必过分了。


    可不等他发作,就听到赵雪竹慢悠悠说道:“我……耳……朵……听…不…到。”故意拖长每个字音,有些别扭,像刚学会说话的听障患者。


    司机在后视镜里观察到她戴着耳机以为是助听器之类的东西。得,两人一聋一盲,多说无益,干脆默默开车。


    裴行知闻言愣住,条件反射看向赵雪竹,她依旧保持之前姿势,只见她唇角上挑,戏谑地笑了笑。


    车内恢复安静,她重新阖上眼。


    车辆跨越了半个城市到达南桥别墅区,赵雪竹缓缓睁开眼,单手撑着车窗,风轻云淡地说:“下车吧,裴行知学长。”此时灯光如昼,他看到她眼底明明有笑意,却不带丝毫温度。


    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他整个身子僵住,脑海中浮现刚才全部经过。


    “还要我扶你?”赵雪竹讪笑,坐过来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凑近少许。


    裴行知喉咙滚了滚,哑声说道:“不…不用了,今晚谢谢你。”拉开车门,右脚踏了出去。


    赵雪竹忽地拉住他,扬起另只手,“喏,流血了,你得负责。”


    裴行知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赵雪竹似笑非笑的脸彼时在眼前清晰明了。


    裴行知强装镇定,十分僵硬点头:“好,你想怎么样?”


    “等我通知,你可以走了。”


    赵雪竹留在车内,看他脚步匆匆如同逃命,不禁笑出声。


    “师傅,去万嘉锦城。”


    司机一头雾水,敢情不是残疾孩子?不知错觉还是怎的,女孩刚才的笑让他起鸡皮疙瘩。


    裴行知颤颤巍巍走在路上赵雪竹便认出他,不过想看看他知道自己是谁会作何反应,那种对黑暗的恐惧和无助倒不像在演戏,她相信他是真看不见。


    闲来无事送他一程,临了忍不住想逗逗他,他最后仓皇逃离的样子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