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武帝的鹰06 霍少赤虬
    第一个是, “刘彻与霍去病是不是早有默契?”


    刘彻有容人之量, 但绝对不是软弱的君主。


    他可以容忍那个刺客的死,但不可能容忍座下有如此的独断专行。


    霍去病眼睛里有凶光,他性情里或许的确有疯狂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拥有冷静的美德。


    至少在现在他不可能公然挑衅刘彻的权威。


    这么多年了, 系统多少也学到, 有些事是不能单独看待的。


    要归置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现背后牵系着的那根无形的线。


    “所以, 这是一次交换?霍去病承担觐见你的风险,刘彻默许他当众射杀刺客?”


    林久沉默不语,说不清是默认还是漠视。


    系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个问题, “卫青知道吗?”


    不需要林久回答,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


    至少在此之前不知道。


    就像他觉得遇刺这件事不值得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同样认为复仇这件事不值得告诉他。


    没有问题, 这是最优解。


    系统冷静地想。


    刺客的事情既然被宣扬出来,那以卫青今日的高位, 就必定要有报复的行为, 必定要有人流血。


    大司马长平侯大将军,他的威严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帝国的威严, 刘彻的威严。


    但这件事卫青不能动手, 刘彻也不能动手。


    否则很容易被解读成长平侯与冠军侯不和, 帝心之中, 冠军侯的重量逊色与长平侯。


    所以唯一的人选就是霍去病。


    要复仇,还要光明正大的在天日昭昭之下复仇。


    以最强有力的姿态, 向所有注视着这件事情的,那些秃鹫般的目光宣告,君侯之间的情谊依然如同磐石, 无懈可击。


    断绝所有意欲效仿的念头。


    还有一个问题,“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


    史书上其实记载了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傲慢吧,系统之前并不把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看作与自己同等的存在,所以也不会去留意这些事情。


    等到他觉得应该去看一看,就发现在原定的命运轨迹中,也有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牵涉到了李广。


    李广自恃英勇,却始终没能在对匈奴的战场上取得战绩,在又一次惨烈的失败之后他拔剑自刎。


    而此时卫青正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就显得李广颈腔里流出来的那点血更绝望而无足轻重。


    李广的儿子李敢由此认定李广之死,悲剧的源头在于卫青,于是行刺卫青。


    事发后霍去病当众射杀李敢,刘彻为之讳言,说李敢的死是“鹿触杀之”。


    倘若是从前,看到这件事,系统不会多想。


    至多是唏嘘两句吧,觉得历史真是残酷啊,这一念之差酿出来的悲剧。


    但身处其中,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并没有那样简单。


    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在如今这条命运线上,李广还活着,李敢也没有去行刺卫青。


    但卫青遇刺这件事依然发生了。


    后续一系列,从当众射杀到“鹿触杀之”,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时系统的思绪凝滞了片刻,一股凉意从脑后慢慢爬起来。


    难道果真是天命吗,无从解脱的,鬼魂般看不见的天命。


    但立刻系统就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正在林久身边。


    天命这种东西……就算之前曾经存在,这时候也已经被林久撕扯成稀巴烂一坨了吧。


    不是天命,那就是人心。


    系统难以自持地震悚起来。


    卫青起于军功,而在军功之前,他是卑微的马奴。


    而在成为君侯之后,他身后聚集了许多追随他的人。


    霍去病的崛起甚至还会威胁到卫青在朝堂上的势力,那此前卫青的崛起,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系统想到张骞,想到董仲舒,想到主父偃。


    他们的狠毒和凶猛系统是看在眼里的,而卫青的地位尤在他们之上。


    好像朝堂和战场也没有什么分别,求名求利,没有人甘心后退,想要往上爬,就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和尸骨。


    林久轻声说,“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吧。”


    系统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总有人有理由去做这件事。


    出一计而中伤两位此时最煊赫的君侯,仅仅只需要付出一个刺客的性命。


    太值得了,简直是血赚的一笔买卖,此时宣室殿上,不会动心的人才是异类吧。


    系统不太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政治斗争。


    从始至终都没有硝烟,剑在鞘中颤动,杀气隐而不露,帷幕始终没有掀开,却已经有血色渗透出来。


    你看不见幕后有多少人多少势力牵涉在其中,而这场厮杀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系统问完所有的问题,重新看向霍去病。


    他意识到这年轻人的形象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似乎也娴熟于阴谋诡计。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一刻,然后就被更浅薄更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覆盖了。


    之前他揣测说,在这件事上,霍去病与刘彻有默契。


    既然只是默契,而没有诉诸于口,更没有明确的旨意。


    那其实就还是有风险的吧。


    就有可能在射出那一箭之后,承担杀人的后果。


    而此时他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


    系统又想起他那一箭射中的位置,很刻意的,如同炫技一般,射在刺客曾经行刺卫青的同一个位置。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以身犯险,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还是为了那个在小时候拉着他的手的舅舅。


    于是不能不想起卫青。此前他的沉默究竟是深沉内敛隐而不发,还是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他不愿叫他有丝毫的为难。


    难道宣室殿上那泼天的权势之中,也容得下真情的流露么。


    与此同时,系统心中,也渐渐升起明悟。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此时没有答案,千年之后更没有答案。


    功名利禄,血脉亲缘,都在未央宫的日光照耀下模糊了界限。


    ——


    光影偏转,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霍去病要告退的时候,林久忽然开口了。


    “世间有龙。”她说。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


    霍去病顿住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摆,恭谨地坐下,听林久讲话。


    系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林久给霍去病讲了《柳毅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听过林久一次性讲这么多话,更疑惑林久怎么能完整背诵《柳毅传》。


    但林久声音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难去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虚渺,空。


    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言辞去形容的特质。


    这样的声音,诵读这种抑扬顿挫的文言文,其中的神鬼气息,简直像是要从声音里幻化出来了。


    系统迷迷糊糊地想,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一片土地,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然后系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个故事的来历,心里都生出这样的错觉,那霍去病又该怎么想呢。


    尤其林久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神女”,更数次昭显神迹。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看起来很淡定,他听得很认真,脸上有专注的神色,原本就带点稚气的面孔看起来更幼稚了。


    系统很少看见他这种不故作内敛,也不带亢奋的平静状态,这时候才意识到霍去病竟然有点娃娃脸,听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那种安静的感觉又来了,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缓起来。


    系统微微眯起眼睛,感到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浮上心头。


    直到他看到霍去病的手。


    君侯的礼服有黑底红章的宽大长袖,之前霍去病的手一直好好地收拢在袖口中。


    但这时候,或许是之前起身又落座过于仓促,他的袖子折了起来,露出半只手掌。


    是他之前持刀的那只手,和脸不相符,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青筋绽起,看起来有粗粝的质感,手掌上缠着未漂染的麻布。


    系统认得他这只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手上缠麻木,之前在上林苑试刀时,他的虎口崩裂开了。


    而现在他的伤口上,那种带点浅青色的麻布上,正缓缓泅开鲜红的血迹。


    系统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绽开,和伤口崩裂,都能说明一件事情。


    系统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脸,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在用力地收拢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他甚至没意识到他的袖子翻开露出了手,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失仪的行为。


    这时林久正念到洞庭君与赤虬的对话。


    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有顷回返。


    一切都很安静,风像是都变得轻缓起来。


    可是系统的感觉完全变了。


    所有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种叫他震悚的危机感,正缓慢地浮现出来。


    剑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动,大幕尚未拉开已经有杀气纵横。


    那些杀气,就显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来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传》的故事并不长,最终的结尾是凡人书生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春秋万岁,容状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行礼告退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短暂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视线抬到一半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真正与林久对视。


    系统小心翼翼地关注了一会儿林久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问,“我不太懂,你为什么给霍去病讲《柳毅传》啊?多少有点玄幻吧?”


    林久说,“可是,你不是觉得很像吗。”


    系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觉得霍去病有点像那条龙,但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林久轻声说,“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系统呆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林久在说什么了,因为他意识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么。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视线抬了一半又压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条在匈奴归降之后被染上了颜色的披帛。


    林久说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杀了一个人,她又不是大汉朝堂上的公卿,一个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是将来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胁,或者说利诱,什么说法都无所谓,总之她要他像龙一样,“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匈奴已经归降,但匈奴还不够,神女需要更广阔的疆土。


    帝国的武威还没有到达极致,而贪婪和野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停息。


    神女已经迫不及待。


    系统愣了半天,忽然说,“之前你给刘彻看了地图是吧,刘彻的那套河图洛书。匈奴再往北,是哪里?”


    林久很快说,“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尔加河、多瑙河附近?”


    系统当场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气壮,“可是我也不挑剔啊,只要给我一块土地就好了,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系统说,“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卖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神身上这样薅羊毛!”


    林久说,“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系统说,“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吧……算了。”


    沉默片刻,系统轻声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到底是利益还是真情,但是感觉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开口之后,倘若这次远征以霍去病为主,那他势必要分走之前从属于卫青的那些军队吧。”


    “他们之间的决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吗?”


    林久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要分走卫青的军队,刘彻必然要扩军啊。”


    系统:“可就算扩军,新的军队也需要训练,然后才能上战场吧,你给的那点时限够霍去病训练新兵吗?”


    林久疑惑地问他,“可是,为什么要用新兵呢。”


    系统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


    “匈奴。”他喃喃说。


    他明白了,刘彻费尽心机要匈奴归降,而不是歼灭,一是因为节约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来了一群奴隶啊!


    难怪之前派遣董仲舒过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系统隐隐约约听说匈奴人被董仲舒按着头,白天读书晚上挖矿。


    之前研究的造纸术派上了大用场,似乎印刷术也有了井喷式发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识字课本了。


    识字课本!匈奴人!


    系统当时听说的时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现在的震撼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更慎重地开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刘彻这一次会让霍去病带匈奴人去?”


    “太疯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就这样把匈奴人放出去,刘彻就不怕放虎归山?”


    林久说,“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飞去。


    系统安静片刻,喃喃说,“疯子,都是疯子。”


    林久是疯子,刘彻是疯子,霍去病是疯子,董仲舒也是疯子!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对准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将要飘摇而去的天命。


    卫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压而下。


    时隔这么多年,霍去病的回应都是一样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为有这样的决意,所以注定有这样的人生吗。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生下来就注定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干涸吗。


    系统在这时候又想起他的面孔,稚嫩的年纪,稚嫩的脸,宣室殿上的高位,万众敬仰的功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系统亲眼所见证的这一天之中,他挥刀,射箭,杀人,流血,承担帝国的武威,又淌过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在他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万户君侯高位之后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系统所见他最多的姿态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内敛。


    在这个时代,他以这样的姿态,受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胸中忽然涌动起一股悲凉。


    他回想着霍去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还能模糊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了。


    而且还记得的这些,也总会有忘记的时候。


    没办法挽留住,那些话出口就在风中消散。


    史书上不会记载,当然不会,史家刀笔贵比黄金,那上面所记述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连,生前身后,荣宠无限。


    这年轻人的一生,被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些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刻,留不住带不走的荣华富贵。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带着之前追随在他麾下的良家子们,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败垂成的匈奴人们。


    这一次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情报并不清晰,只是从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点浅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务是试探虚实,他带的全都是精锐的骑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战术。


    倘若遇到弱小的敌人,就直接歼灭,倘若遇到强横的敌人,就带着情报回来,然后带大军前去碾压。


    刘彻下了血本,霍去病这一次足足带了六万骑兵,是为了开战,同时也是为了练兵。


    系统见过霍去病率领的那支骑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锐,马上披着铁甲,带着铁铸的马面,士兵们更是重甲加身,持着沉重的长刀。


    那支精锐取名为“赤虬”。


    千年以后的历史学家试图探寻这名字的含义,可是翻遍史书终无所获。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刘彻是有闲情的皇帝,他座下军队的名称往往有深意。


    最经典的案例是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独找不到“赤虬”两个字的含义,甚至难以确定究竟是谁定下了这个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学究,还是高堂上的皇帝,还是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冠军侯?


    始终没有定论。


    可“赤虬”这两个字,却一直流传了数千年之后,在帝国陨落之后,依然作为一种武威的象征,化入诗词歌赋之中,万古长青。


    而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人知道,日后席卷欧亚非,染红三片大陆的怪物军队,名字取自一个叫做《柳毅传》的故事。


    但在此时,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系统也没留意这个名字,他看得人都傻了,心说这玩意有点眼熟,这不是重骑兵吗!


    刘彻把这个都搞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打穿欧亚非,登录迦太基吗!


    总之,或许是觉醒了男人的浪漫,在点出来炼铁的技能树之后,刘彻开始疯狂冶炼铁器,武器以及农具。


    收益是巨大的,但投入也是巨大的,再加上骑兵烧钱的恐怖速度,以及之前征讨匈奴时,掏空的大半家底。


    总而言之,刘彻开始缺钱了。


    为了维持住强大的武力,他盯上了那些肥得流油的豪绅和诸侯。


    一个名叫张汤的酷吏,就此在宣室殿上崭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