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武帝的鹰03 霍少唱歌
    前所未有的举措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血沸腾着往脑子里涌, 眼角青筋突突跳动,但那危机感之后不是惊恐,而是惊喜!


    刘彻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完全没想到他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本能先于理智为他做出决定, 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 一直把他淹到没顶。


    其实从挽披帛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些变化正在神女身上发生。


    于是在这场庆功的宴会上, 刘彻一边言笑晏晏,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时候他还很冷静,数过这一次得到的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想到霍去病又想到张骞。


    他知道长安城中有流言, 说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鹰,鹰飞多远他的眼睛就看到多远, 这简直是天神的所作所为吧?那些人因此畏惧地称呼他为天命的皇帝。


    而这仅仅是他伟大人生中一个细微的片段。


    他冷静地数遍这一生,以理智和荣耀构筑起坚固的堡垒, 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 仅仅是在做准备,为了迎接之后将要到来的变故。


    可当这变故真正到来的一瞬间, 那些准备一瞬间就被冲垮了。


    因为神女在向他笑。


    刘彻这一生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庸碌之人到死都见不到的笑脸。


    坐在王朝最尊贵的位置, 看见最美丽的笑脸。


    所有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千倍百倍地反卷而上, 刘彻感到眩晕,感到摇摇欲坠, 思维变得迟滞,但他还在勉强思考。


    他想,神女在变成人。


    我使她变成人, 我的所作所为填充起来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她向我笑,这是她对我的回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有这样的重量,沉重到云端上的神女,也要被拉扯到地面上,露出凡人那样的笑。


    这代表着什么样的变故,之后又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触摸到了一些东西,明堂高坐二十年,从未如此真切触摸到的,真切得令人发疯。


    他是皇帝,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飞他的鹰,可他毕竟不是那些鹰,不能在战场上真切地张开翅羽。


    建元年间他时常前往上林苑打猎,拉弓时也觉得肋下生有巨翼,异日将乘风而起。


    可未央宫覆压的梁柱太沉重,压得他张不开少年时想象过的遮天的巨翼。


    之前也没想过要抱怨,因为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要坐在帷幕之后。


    用以交换的第一件筹码,就是握住弓箭时沸腾的热血。


    所以他看着张骞也看着霍去病,未央宫中总是那样平静,不闻兵戈之声,他的血总是冷而缓的,所以更想要在他们身上看到烈血沸腾之后的余韵。


    但现在他的血在烧,沸腾得像是要把他烧死掉。仿佛那些不世的荣光,不朽的功业,重新化作滚烫的筹码落在他手中、胸腔之中。


    或许比那些东西还要更滚烫。


    刘彻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不舍得眨眼,只知道贪婪地看着神女此时的笑脸。


    宏图霸业,丰功伟绩,千秋之后听不到的歌功颂德,至此全部化为神女唇边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那简直是比太阳还更炽烈的冠冕,千年万年,万丈的明光永不磨灭。


    系统哆嗦着说,“你们在玩什么东西啊,刘彻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磕嗨了,他的瞳孔都在颤抖啊。”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全神贯注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如云的鬓发,视线轻轻掠过刘彻的侧脸。


    笔直地投出去,与坐在那里的人相接。


    她看着霍去病,以满饮过杯中甘露的笑脸,和荡漾着笑意的视线。


    系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尽管不知道刘彻脑补了什么,但其实这个笑脸好像并不带什么深意。


    林久只是像所有喝了酒的小女孩儿那样笑,那种轻飘飘的笑。因为喝了酒,所以那样笑,就这么简单。


    系统慢慢的,看向霍去病。


    满座之中,或许只有他清楚这个笑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宴会上,满座衣冠,灯火流明。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一个只恩赐给他的秘密。


    系统只看见他坐在那里,面色不改,稳稳的承担住了这一杯酒的重量。


    ——


    盛宴之后,东方朔与董仲舒并肩走在月光照彻的宫道上。


    东方朔说,“今天这一场宴会,真是不简单。”


    他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如同盛宴的余韵纠缠不休。


    董仲舒稍有些吃惊,这场宴会上汹涌的暗流太多了,但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东方朔口中说出来。


    其实也并不出奇,想来人总是会被境遇所改变的,在长安城中浸润得久了,东方朔也被改变了啊。


    一股莫名其妙的欣慰涌上心头,董仲舒站住脚步。


    东方朔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董仲舒说,“只是没想到临走之前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从前我以为你就像是一只鸟,在长安城的游鱼中格格不入。如今再看,你也已经是长安城中的一尾游鱼了。”


    很难形容对他来说东方朔是什么,说是朋友好像并不算,可要说是子侄后辈,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际,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些突如其来难以躲避的天命,莫名就变成了可以倾吐心声的人。


    起先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神女的话,再后来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长安城的话。


    这个人好像总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喜欢长安城,但又看不透这座城。他在这座城中,但又始终不能汇入这座城。


    董仲舒无法理解他,就像是一条鱼没办法理解一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但是麻雀总是来找他讲谬误明显的话,有时候他会纠正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令人无法忍耐,也或许是因为习惯。


    因为他总是出现,于是忍不住仰望着,等他再一次的出现。


    然后他听见东方朔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那道鱼脍真是不错啊,新鲜捞出来的红尾鱼才有那样鲜甜的滋味吧!以天鹅烧制的那道酸汤也真是好喝,陛下的盛宴,每一道菜都不简单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鱼什么鸟?”


    董仲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攥紧了拳头,隐忍地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叹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