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武帝的鹰02 霍少敬饮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 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 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 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 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 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 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 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 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 又有点焦躁, 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 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 举向林久, 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 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 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知道有些问题林久不会回答。


    所以最后他问的是,“霍去病还在看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苗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得这么鲜明吧。”


    林久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系统茫然,“啊?”


    林久轻声说,“他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吧,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教导他的男性长辈只有卫青这个舅舅。从小到大也习惯听从卫青的话了吧,毕竟卫青马奴出身,一路青云直上,到大将军长平侯,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出错。”


    系统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应该是从在宴会上射我那一次,卫青不再刻意约束他,之后他走上战场建功立业,卫青更不会再管他。”


    “但那还是不够,因为他一直都在侧面战场,应该怎么说来着,我不太懂专业术语,大概就是他自己脱离主.力.部.队,绕后开辟第二战场。”


    “直到现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面战场的战绩。之前都是他在配合卫青,只有这一次,他是战场上的将军,卫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轻声说,“如今他与卫青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差距了呀。”


    “他长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识的,像小孩子、像雏鸟那样,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见过的成年人的样子。”


    系统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开始展露本性了是吗?”


    林久声音还是很轻,“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种自由。一夕之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迷茫了吗,与其说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吧。”


    “这样说的话,怎么感觉你把他当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军功煊赫,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万户君侯。你看今日这满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失语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张骞之前与人坐论生死而面色不改,说得出【我就是长安城】这样慷慨的言辞,可谓铁胆。”


    “可张骞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带着敬畏。被张骞用这种眼神注视的人,竟然也会茫然吗?”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醒悟过来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还年轻,那些功绩只是说明他的武威,但并不能使他长大。”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的年纪,会感到茫然。我那样想,是因为我只是把他当做霍去病,而没有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是个还没长大的年轻人。”


    系统的语气也变得茫然了,“这样想的话,卫青已经足够年少有为,在这样的年岁,就得到这样的功绩。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内敛、谨慎、缜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沉重?”


    系统想到更多东西,他一边觉得很奇怪,竟然能够说出来这么多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朋友那样。


    一边又觉得真是奇妙,这年轻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长画那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确认,想知道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不会觉得沉重。


    但林久只是说,“他和卫青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卫青不管他,就是因为看出来他跟自己不一样吗。我没有想到,卫青这样性情柔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但其实这好像也是一种慈悲,不管他就是放弃了控制他的机会,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系统越说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后只是喃喃说,“可是,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呢。毕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们两个这样,卫青其实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样吧。”


    林久说,“为什么不放开他的手呢。”


    “卫青可以有无数个乖巧的外甥,但他这一生,也只会遇到一个霍去病。”


    系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不太听得懂林久在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怅然,就是长大之后发现没办法再回到小时候的那种怅然。


    这时候宴席上的乐音变了,绵长柔婉,如同低柔的叹息。


    有侍女鱼贯而入,撤掉残宴,重新呈上新鲜的菜色,添上崭新的酒具。


    蜡烛也换了新的,原本逐渐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系统的怅然消失了,新奇地看着这些事,“这就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吗?这个时代也这样么?”


    “因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换新的。”林久说。


    叫阿竹的那个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接过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面前新换的酒爵中注满调了甘蔗汁的酒。


    刘彻已经举杯与满座同饮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阿竹捧着酒樽又退回林久身后的时候,林久举起注满酒的酒爵。


    她的姿态有点生疏,两只手捧起酒杯,而没有像礼仪要求的那样,一手举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刘彻坐得太近了,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见刘彻的侧脸。


    这样近的距离,系统轻易就看见刘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时挽起披帛一样,他根本就是时刻在留意林久的动向。


    但林久没有看他,只是埋头喝完一满杯酒,满满一杯。


    神像张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难以维持表象,不顾场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回去,铁质的酒爵是银色,与从前青铜酒爵的金色并不相同。


    她看了一会儿这种新的酒爵,像是在发呆,然后又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温温软软的,小女孩儿的笑。


    倘若内心的声音能具象化,刘彻心中拉响的警报已经掀翻了整个未央宫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