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巷(1)
    记忆中的那场大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这个夜晚,在哗啦啦的雨声里,知夏一时分不清过往与现实。


    过往和现实的某部分交叠,又被展开,如同炎热夏季放在窗台上的折扇,边边角角被雨水洇湿。


    她一夜都没有怎么睡,六七点钟的时候,知夏起床出去。


    虽然是周末,但临近高考。


    清水花苑里已经有一早去上补习班的高三生的身影,他们身边必定还有周末也不睡懒觉,陪同孩子去上课的家长的身影。


    当年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知夏也是这样度过的。


    那会儿,她接连两次模考的成绩都不理想。


    知晓雯急得嘴角一直起泡,拖了同学的关系,送她去一个叫陈思河的老师那里上课。


    那老师早年是高考命题组的成员,在家长堆里被传得神乎其神。


    无论家长出多少钱,她都不答应一对一,必须几个学生一起去她家上课,学费还贵得离谱。


    尽管如此,没有一个家长不心动。但名额实在有限,能去上课的学生,都是家里既不缺钱又有门路的。


    那年陈思河一共收了十个学生,其中五个是京藤的,三个是北屿的,还有两个是十三中的。


    这三所学校都是市里顶尖的学校。


    其他学校的学生和家长,很大可能连这位老师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即使是在北京,不同区、不同学校的教育资源,差距也极大。


    和知夏一起上课的,有一个是她所在班级的班长,一个男生,高一高二成绩不太显眼,高三却突飞猛进,连着两次模考都进了市里前五名。


    上课时,陈骏就坐在知夏旁边。


    他脑子确实好使,做数学题做得极快,通常知夏刚读完一遍题,正要演算,他就哗啦啦在纸上写出了答案。


    最烦的是,他写字的声音特别大,像是生怕身边的人听不到似的。


    知夏好脾气地没去理会陈骏。


    谁知中途休息时,陈骏主动和她说话,他说他这学期也搬到了清水花苑住,以后可以一起去学校上课。


    知夏不做声。


    陈骏便说:“你这两次考试都考得不怎么样,不会是还想着盛怀风吧?”


    知夏当时抬起头,直视着陈骏,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骏一愣,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语气轻蔑地道:“他现在在哪儿,钰成吧?就那个破烂学校,人去了就是废了,想想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他家是不也挺穷的?”


    知夏依旧盯着陈骏,她一向好脾气,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谁都可以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她冷下声音,不无嘲讽地说道:“他再怎么样都比你好,你爸爸去年性骚扰女员工的事儿,让你很光荣吗?”


    陈骏立刻变了脸色,骂骂咧咧地起身离开。


    “吱啦——”椅子拖地,发出十分刺耳的声音。


    知夏坐在原位上没动。


    陈骏的爸爸做企业做得很大,去年忽然被爆出性骚扰的丑闻。


    不过陈骏投了个好胎,他姥爷的背景很厉害,最终舆论被改写,变成了那个女孩儿为了讹钱而造谣。


    虽然消息被压了下去,但知夏听大人们聊天,知道确有此事。


    那女孩儿后来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屡屡被威胁,还数次割腕,却已经没有一家新闻媒体敢接她的投稿了。


    知夏很少这么刻薄,更讨厌拿对方父母和家庭说事儿。


    但陈骏,犯了她的原则。


    下课后,知夏把陈思河给的资料和全部讲解,以及她自己做的笔记,全部拍下照片,发给了盛怀风。


    ……


    今天,知夏已经不用再为一道导数题,或是一道电化学的题目而发愁。


    但她看着那些背着书包、哈欠连天的身影,心头依旧,不自觉地,微微一酸。


    她加快脚步,叫的车已经到了,停在小区门口。


    上车后,司机错把她当成京藤的学生,问:“今天周六还上课呀?”


    知夏说了声“没有”,想了想,也没打算再解释。


    因为不知道如何解释,她突然要去银河巷的行为。


    周六不堵车,司机很快把车子开到了银河巷的巷口。


    下车后,知夏茫然地看着四周。毕业后,她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


    偶尔坐车从外边经过,她只远远地看一眼。


    因为是周末,银河巷里很冷清。知夏看着京藤的后门,门上有一把锁,进不去。


    不过她原本也没打算进学校,只是在巷子里走走。


    狂风也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这条巷子里流浪。


    朱遇打了个哈欠,把脸盆的水往巷子里一泼,正要转身回店里,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说熟悉,他俩也实在也算不上熟悉,但这姑娘给人留下的印象,朱遇觉得自己到临终前都能记得。


    这可真是一狠人儿。


    他“喂”了声,“您干嘛呢?没看到人家没开门呀,您搁这儿鬼鬼祟祟看什么呢?”


    知夏正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里边望去,听到这没好气的声音,诧异地转过头来。


    几米之外的小卖部门前,朱遇穿着光膀子的白背心儿,胡子拉碴地站着,手里还拿了一个红色的脸盆。


    像是那种以前人家结婚时买的喜盆儿。


    “朱…遇。”知夏开口。


    “呦。”朱遇眯了眯眼,“您这是谁呀,咋还知道我叫什么?实在是对不住,我这人记性不好,您要不自报下家门?”


    知夏听着他一口北京腔,把阴阳怪气发挥到了极致,她也不恼,顺着他的话答:“知夏。”


    “谁?”


    知夏默了默,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朱遇长长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就是那位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乱欺负人的公主呀,您怎么贵脚踏贱地,来这儿呢?”


    知夏看着朱遇,以前他们一起吃过饭,朱遇作为盛怀风的朋友,每次对她都很热情。


    这人和盛怀风一个样儿,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学的是美术,身上还有点艺术气质。


    后来她和盛怀风闹掰,朱遇挺生气的,来找她说过一些话,但都没有现在这么难听。


    再后来,知夏连同朱遇的联系方式,也一并删除了。


    彻底和他们断了联系。


    知夏笑笑:“我高中在这儿上的学,回来看看。”


    朱遇哪里不知道她高中在京藤上学。


    他就是纯粹看这女的不顺眼,假模假样,当初把盛怀风害得那么惨,她一点儿自责之意都没有,继续过着她人上人的生活。


    朱遇觉得这辈子他最眼瞎的时刻,就是当年在银河巷第一次看到知夏时,他竟会觉得这女生是个心思单纯的乖乖女。


    知夏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记得,当年朱遇考得不错,去了央美。他们都是一届的,按理说,朱遇今年也应该毕业。


    朱遇站在台阶上,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进屋,“啪”的一声,把小卖部的门关上。


    又从里边给门上了锁。


    连生意都不做了。


    知夏扯了扯唇角,她知道朱遇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因而也没有生气。


    因为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


    知夏顺着巷子往里走,一路上也没有看到狂风的身影。


    她又想起小云朵了,狂风的孩子,那只虽然和狂风长得不怎么像,但都毛绒绒、眼睛黑溜溜的小狗勾。


    可惜她也见不着。


    叹了口气,知夏发觉自己已到银河巷的尽头,出去,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却走到了落槐胡同。


    这里,曾经是盛怀风高中时住的地方。


    据他说,他从小学时就搬进了落槐胡同里住。


    当初她跟着他来过几次。


    此刻,胡同口有一群小孩子在追着玩儿,她站在胡同口,没敢往里走,只向里边望去,有老人家在晒太阳。


    一派祥和安宁。


    -


    晚上,朱遇给盛怀风发微信,问他打不打游戏。


    盛怀风说自己在忙,不打。


    朱遇又碎碎念地说了一堆。


    讲自己白天遇到一个当初把他微信拉黑的姑娘,他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过得依旧很不错。


    朱遇这几年在外边招惹的情债不少,盛怀风只当是他遇到了前女友,也没放心上。


    谁知紧接着,朱遇又说,他这辈子最眼瞎的,就是当初以为这姑娘人很好,没想到是个心狠手辣的,把他兄弟害得那么惨。


    盛怀风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


    朱遇一接起,就开始骂:“马勒戈壁,还是兄弟吗?我给你发这么多消息你都不回,一听是她你就急?”


    盛怀风懒得理会他骂自己,只问:“你在哪儿见的她?”


    “你猜?”


    盛怀风:“……”


    “说正经的,你在哪儿见的她,和她说话了吗?”


    “我当然和她说话了。”


    “说什么了?”


    “自然是什么不好听说什么。”朱遇有点得意洋洋地道。


    盛怀风闭了闭眼,“朱遇我告诉你,这是我和她的事儿,下次你见到她客气点儿。”


    朱遇最看不惯盛怀风护着知夏的样儿,骂骂咧咧地问道:“她当初把你害得那么惨,你一点儿都不怪他吗?”


    盛怀风又气又笑地问道:“她怎么害我了,你是有兄弟被害妄想症吗?我这不是好好的?”


    朱遇气急败坏,问道:“你不会还惦记着她吧?”


    盛怀风沉默,良久才说:“没有,她有男朋友了。”


    朱遇算是听出来了,他不是因为不喜欢她,而不惦记她了。


    而是因为人家有了男朋友,所以不能惦记她了。


    朱遇觉得窝火,在电话里骂道:“你这么情圣,她有男朋友算什么,挡得了你为爱做三呀?”


    盛怀风轻轻一笑,掩住声音里的失落,漫不经心地道:“为爱做三?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朱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