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风渐急,雨渐小,灰云渐有铺天盖地之势。


    黎英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一层层的山,一层轻叠一层深,层峦叠嶂下是延绵的各色楼台房屋,青色的杨柳并着灰蒙蒙的细雨,风烟轻柔。


    狄飞惊在望着他,黎英的眼睛虽不看着狄飞惊,他却能感知到狄飞惊那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略过他的剑,那道目光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隐约感到了一丝窘迫,又不知道做什么来打消这种窘迫,于是这分窘迫竟成了一些坐立不安的无所适从。


    天下唯有狄飞惊,说的是狄飞惊可以是任何人的狄飞惊,许多人不了解不认识狄飞惊,也见不到狄飞惊,但狄飞惊能了解所有人,这便是名为狄飞惊的人,这天底下能“顾盼相知”的也只有一个狄飞惊。


    黎英的面前多出一杯茶,碧绿的茶汤上还泛着一丝涟漪,而送来这盏茶的手,他的主人已将手好好收回到袖子里。


    酒旗在风中招摇出烈烈的声响,黎英的目光看向那映着窗外灰天乌云的茶盏,伸手将茶杯捧起来。


    杯壁还留着一丝温意,不知道是人指尖的留痕,还是茶本身带来的热度煨暖了指尖,留下这样一抹温度。


    茶被一饮而尽,茶杯却没被他放下,而是跟着人的手指,在桌上轻轻转动出咕噜噜的响声,最后磕在木的桌面上,留下一声“砰”。


    狄飞惊的眼睛,欲说还休。


    “你看起来有话要问我。”


    在一片寂静里,狄飞惊怔然片刻,随即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伸手将黎英面前的茶杯接过,一边为他续上一杯茶水,一边回答他道:“我想问你,你经过苦水铺的时候,是否看到了一些人。”


    苦水铺是破烂砖瓦堆叠的苦水铺,黎英从哪里来,但没有人告诉过他那里是苦水铺,只是狄飞惊话语里的意味太明显,他不动脑子也能猜出来苦水铺是哪里。


    “我看到了很多人,还有漫天的箭与两场背叛。”


    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或许是叹息的叹息。


    狄飞惊在叹息什么,是他们相遇之前已经有风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摩擦横亘中间,还是为他要卷入这场风雨的可怜?


    黎英是想不到答案的,他只好奇狄飞惊是怎么判断他经过了苦水铺,又见到了很多人。


    因为身上沾着的雨还是鞋底的泥,甚至是身上的烟尘气,或者是风?狄飞惊怎么知道他从苦水铺来的呢?苦水铺的泥土路和城外的泥土路又有什么区别?


    黎英不曾问,他看到狄飞惊,就不想问他什么。


    任谁看到狄飞惊,都不想用这些问题来打扰他的。


    狄飞惊的眼瞳被一围微微的蓝包裹住,往上看人的时候仿佛带着些女儿家的娇羞,可他眼神清明锋锐,黎英望着他的眼睛,隐约想到了红袖刀出刀那一瞬的风姿卓然。


    都如刀,都是刀。


    “你也见到了苏梦枕。”


    黎英不否认,他不知道狄飞惊是什么人,他也不用去刻意攀附苏梦枕,或者抢着洗清所谓嫌疑之类,他只是照着之前发生过的回答。


    “我见到了苏梦枕,还有红袖刀。”


    狄飞惊挑起了眉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


    黎英还来不及细想狄飞惊是什么意思,狄飞惊的手已经隔着桌子伸向他,片刻之后带着一枚小小的箭头回到桌子那侧。


    一枚小小的、刻着字的箭头。


    三。


    三箭将军鲁三箭。


    黎英想起来了这枚箭头,他与苏梦枕做赌时,言定出十八刀之后不再出刀,但总有算不过的事情,在他算着出完十八刀时,又不知道自那边飞出一支慢半拍的冷箭,险险要擦着他的颈侧。


    是苏梦枕回刀替他挡下那枚箭,只是箭头不知道飞在哪里,却没想到就挂在衣角上晃晃悠悠,跟了他一路。


    随着箭头在狄飞惊的手中转动,他同样望见了那小小的“三”。


    狄飞惊就捏着那枚箭头,黎英的目光也看着那枚箭头。


    “这支箭的主人连带着这支箭,都来自六分半堂,你也来自六分半堂。”黎英紧紧盯着狄飞惊,不错过他的每一瞬间的神态变化,他的确不想对狄飞惊刨根究底的问什么,但他不能任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同样来自金风细雨楼。”狄飞惊干脆的将他的话刺回来,大量的试探是让人烦躁的,有话就要说出来,恳切地、认真地说出来!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我却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黎英同样讨厌试探,更讨厌自己被随便划分到某个阵营。


    他谁都不属。


    狄飞惊的手短暂在茶壶上顿了一顿。


    酒旗的响声愈发烈烈。


    风声也烈。


    苏梦枕没说话,拦着他的人也不说话,偌大的六分半堂除了风声雨声,竟只剩下雷滚嗬嗬的喘息!


    花无错并花衣和尚的头颅逗还在地上慢悠悠滚动着,两具无头的尸体就一左一右,血腥气都朝着雷滚涌来,而造就这样局面的苏梦枕只是握着刀,甚至姿态都还是闲适的。


    雷滚慢慢收住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欲又要随便从哪里拔出一把刀。


    箭在弦上,雨在檐下。


    有一丝细细水线摇摇欲坠。


    嗒。


    苏梦枕在一瞬间暴起冲向被围着的师无愧,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身影却还如同鬼魅一般轻灵而飘远,雷滚的吼声还在嗓子里要发出来,苏梦枕的刀已于瞬息之间隔开了刺向师无愧的武器!


    刀锋与枪尖短暂的擦出刺耳嗡鸣,师无愧手里的刀刁钻地转出一个角度挡住刺向苏梦枕的刀,又因他看到苏梦枕动作时全然的信任,反倒像是诱敌深入!


    雷滚的吼声并巨重的刀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


    这一刀,砖飞土裂,六分半堂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这道痕迹甚至劈开了厚重的青石板,却连一片衣角也不曾削下来。


    不知道是谁立在屋檐上,轻轻笑了一声。


    但回头,只有脊兽依旧目视着雨。


    苏梦枕和他的下属已经远离了这厅内众人的视线里,就在雷滚要拔起深嵌在石板内的刀时,一枚小石子弹飞在刀面上,随着他拔刀的动作,这把刀最终在雨里炸成千百片银色的尘砂。


    雷滚的手里没有武器,就如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


    他再没有威严,他再不能高谈阔论说着对风雨楼那个病秧子的轻蔑,恐怕在他未来的人生里,谁跟他提起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或者是眼角余光窥到一抹类似的红,都能让他疯牛似的开始发抖,然后发狂!


    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眨眼的功夫,又许多大小的响动。


    六分半堂子弟匆匆追出去时,飘摇的风雨里已不见人影。


    只有一个“六”倒在地上,碎成一摊大小的石渣子,好像是雷滚那碎了满地的胆气与威严,赤裸裸的在地上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


    自比他山,玉也不如。


    总有一些骄傲,是像尘土那样散在飞扬的风中。


    还剩一个“分半堂”。


    烟散,雨声却始终不停。


    苏梦枕的鞋在雨里踩出一朵接一朵的涟漪,他的步子急到远看甚至有些像是踉跄,可他的人依旧很稳,只是步子不复刚来的沉重,也不如开始的信念加身那样稳当。


    前门后街,似有喊声。


    苏梦枕的步子越发地急、越发地快。


    师无愧、沃夫子、茶花都跟在他的身后,彼此的衣角被风吹到纠缠在一起时,就像一面巨大的旗帜,这旗帜落在等待的白愁飞眼里,几乎叫他的心也跟着烧起来!


    直到这刻,白愁飞好像才有了实感,那面巨大的旗帜落在他眼中烧成一团野心的火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功名利禄,都在朝他招手。


    苏梦枕没说话,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王小石与白愁飞都迅速跟上在苏梦枕的后面,无需言语,他们难道已经是默契的兄弟了么!


    白愁飞不知道,他也不会问,这样贸贸然地问是不符合白愁飞的,他也不会在这时候问,他如果要问,只会叠叠自己凌乱的袖口衣衫,装模作样端着茶问道:“我们算兄弟么。”


    这是他会问的,这是他想要的,但此刻,他只是沉默着跟紧了苏梦枕的脚步,雨水打在脸上隐隐泛痛,可此刻,他却只想为了心底激荡的情绪而放声大笑!


    踩着雨水的行进声里,白愁飞的耳朵敏锐捕捉到苏梦枕的声音。


    他说:“很好。”


    白愁飞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赞誉!这天下能被苏梦枕夸奖的人总共才有几个?能被苏梦枕夸很好的,数遍天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数出双掌之数,只是白愁飞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赞誉。


    但王小石已经开始高兴了,他的眼睛亮的像攒着一团星子,苏梦枕这句很好一出来,他的眼睛甚至更亮了。


    亮到让人害怕,亮到让人觉得自己会被他眼底那样不见底的火,烧到一点骨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