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三合楼并不高,它只是一座矮小普通的二层小楼,黎英从踏上那摇摇晃晃的木台阶到走到二楼,也没有用掉多少时间。


    看着他的人依旧在看着他,从靠着窗到看向楼梯。


    一滴水从伞面上滑下来,在伞尖汇聚成摇摇欲坠的一滴,在主人的长久不动作之下,最终轻轻掉在地上。


    窗外马嘶声伴着马蹄落到地上的敲击声,吵闹的让人想抓把干草堵住那匹马的嘴,窗内却安静的仿佛不在一个世界里。


    黎英突然转身踩着楼梯走回一楼,珍而重之撑开了那把青色的伞,伞面朝上面对外面的雨,伞柄就搁在潮泞的地板上,做完这一切,他又踩着那几阶楼梯回到二楼去。


    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是谁在看他。


    他现在如愿以偿看到了那个人,而他们彼此都没有对对方有什么话要说,好像看一眼就是真的看一眼,看完一眼之后,就该到哪里去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偌大的京城里擦肩而过一刹那。


    “你是谁?”


    在问他人的名姓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黎英在这时候又想到了这句话,眼看对面的人还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匆匆接上一句。


    “我是黎英。”


    这时候他竟然显得有点蠢笨了,明明不知道彼此名姓也可以并肩作战,就如和苏梦枕一样,他们最开始感叹废墟外好大的雨时,不也是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人的状态吗?


    但他想知道对面人的名字,所以报上自己的名字,这和与苏梦枕成为朋友是不一样的。


    黎英紧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王小石有时会像别人恐惧时那样手脚冰凉,有时候又会表现得飘飘欲死一样,白愁飞会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心,而苏梦枕,他看起来就是不会紧张的人,无论风雨都不能让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黎英紧张的时候,他会想说话,说什么都好,把那些紧张的情绪都随着吐露的话语推出自己的胸腔,然后他就不会紧张了。


    所以他想说话,可他又怕说太多话会惊到面前的人,哪怕他还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什么人,他就会犯起无所谓的蠢笨来。


    好在端坐着的人回答了他。


    “我是狄飞惊。”他的声音细弱的像风一样,甚至还盖不过滴答的雨声,黎英的目光终于被这句话所唤起,落在他垂着的脖颈上。


    狄飞惊的脖颈诡异地垂着,就像是断了,不,或许那就是已经断掉了,他的颈骨软绵绵的像一支春天的垂柳,而狄飞惊的身躯,就是看起来要死掉却依旧挂着一口气的老树。


    这样的人怎么会还活着呢?这样的人,又是怎么活着的呢?


    黎英感觉自己想不明白,他见过的病弱之人并不少,给他救人的刀的人也是看起来病到要死的模样,苏梦枕也是不知道靠着什么吊着一口气的模样,他其实见过很多人都是病弱的,他只会敬佩他们那强大到可怕的生命力。


    可狄飞惊又是怎么活着的?那样可怖的脖颈,这不会让人敬佩他还能活着,只会让人惋惜他要如此活着,满腹情绪,最后只能剩下心疼和诡异的冲动,要去安慰他的冲动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太久,而身有残疾的人,总是会对旁人的目光很敏感。


    狄飞惊似乎是想抬头,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用那样细弱的声音向黎英表达自己的歉意。


    黎英没要他的对不起,在狄飞惊刚想说抱歉的时候,他已经走到狄飞惊身前的椅子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狄飞惊那好像泛着一点些微蓝色的眼。


    他又要说什么呢?黎英不知道,但他要说点什么的。


    “你的颈骨断了,是治不好么?”黎英问的冒犯,也问的恳切。


    狄飞惊是有武功在身上的,不然他绝不能做到颈骨断了还延续着一口软绵绵的气,只是他为什么不治,这就是黎英要问为什么的问题。


    “我的颈骨已经断了七年。”


    狄飞惊回答的同样很恳切,潜台词不言而喻,治不治的决心看起来也是很坚定的。


    七年,熬着这样的苦痛过了七年,不禁让黎英想到了另一个人。


    同样是一个病痛缠身的人,那人却病了十多年,未来或许还要长长久久的病下去,只是他那是心病,心病解开了心结就有的治,而颈骨断了的身病,又要用什么方法来治?


    “你们这些抱病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治病。”


    狄飞惊如此,苏梦枕如此,他所认识的病人好像都不愿意治疗自己的病,无论心还是身,都宁可拖成终身的残疾,或者折损自己的寿命。


    “如果病能治得好,多的是人愿意去治。”狄飞惊依旧是笑着的,嘴角挂着一抹柔柔的笑意,只是他低着头而黎英在高些的地方看着他,笑容再温和也难免凸显几分诡异来。


    多么可怜!黎英又在哀叹了。


    又多么可爱的笑!忍受着颈骨断了的苦还能笑出来,多么可爱的毅力才能笑的如此淡然,黎英几乎也想跟着他一起笑。


    窗外雨声渐渐响亮起来,黎英探身往外看,目光几乎和之前的狄飞惊重合,从这头望到看不见的那头。


    他没有问是不是狄飞惊布置的这些,也不问布置这些要做什么。


    烟雨依旧朦胧。


    人影也朦胧。


    雷滚依旧在得意扬扬说话,三箭将军也愿意附和他,这样的权威让雷滚感到高兴,他的权威被证实他就会高兴,他一高兴,他就会说些在豆子婆婆看来天方夜谭的牛皮话。


    他的牛皮突然被打断了,有两条杂鱼顶着雨匆匆跑进来,神色带着慌张,雷滚还没来得及板起脸树立自己的威严,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道鬼似的影子。


    苏梦枕已经到了,隔着宽阔的空地,雷滚的目光和苏梦枕刀面闪过的光对视,再眨眼,那道身影已经掠到空地中间,雷滚的手也已牢牢握在自己的锤子上。


    雷滚的血也滚烫。


    不论他牛皮吹到多大,在世俗大众的眼里,苏梦枕的对手永远都是雷损,唯一的雷损,只有他们站在不胜寒的高处遥遥相对,而他雷老五要和苏梦枕正面对上,这约等于和雷损正面对上还抱着杀了他的想法,这怎么能不叫雷滚浑身发烫!


    他的血烧到浑身都在躁动。


    再眨眼,刀光已到跟前。


    同样到的,还有一丛艳丽的血花在半空之中绽放,而雷滚的锤子还没有拎起来,苏梦枕的刀已经砍落了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


    花无错。


    他刚刚还在瑟瑟发抖,甚至看见雷滚的戒备时,花无错的脸一下子就雪刷似的惨白,可他来不及求救,也来不及抵挡,那道刀光就穿过他的脖颈。


    豆子婆婆翻飞地朝门外去。


    这样一柄魔刀,握着这样一柄魔刀的苏梦枕又是多么恐怖的人,或者他还真的能被称为人吗?这样的人,真的是人吗!


    豆子婆婆也不知道。她几乎不能想象自己和他待在一片空气里,她只是夺了命的奔逃,向屋外去,向那宽阔空地后的大门去,穿过那道威严的门,她就能逃走!


    花衣和尚同样。


    他不像豆子婆婆靠近门,他靠近的是窗,在可选择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选择一跃而起冲向那扇窗,他没得选择。


    风雨都慢,慢出了江南的情调,雾蒙蒙的雨慢到看不出轨迹,就像一层烟制的纱帘挡住视线,他望见自己的花衣上飞起一抹海棠花似的浓艳鲜红。


    烟雨,海棠,自己。


    他怎么会看见自己呢?又怎么会看见自己的花衣上飞起一抹红呢?


    那双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脑袋掉在地上的那一刻,眼珠也停下了要转的动作。


    片刻之后,那具沉重的躯体也掉在雨里,流淌的鲜红雾一样顺着地面的水痕向外扩散去,他的头就在不远处慢慢滚动。


    他始终是不曾想明白。


    豆子婆婆还在逃。


    她不知道往常短暂的路怎么会这么长,长到她感觉自己的肺在哼哧作响,长到她可以看清两旁的人脸上一抹残存的恐惧,长到——那柄魔刀已经悄无声息追上她!


    雷滚的流星锤带着浩浩荡荡的声势也朝她的方向飞来。


    只一声清脆的“叮”。


    却让豆子婆婆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僵着脑袋向后看去,眼睛已经转到了眼角的地方,却依旧看不清自己的一条老命是因为什么而丢。


    还有一声沉重的“砰”。


    雷滚的那双流星锤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其中一颗,那重重的铁球带着流星的力道,顺着原定的路线一路飞来,而原本的目标,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它砸到了豆子婆婆,砸的她肚腹具穿,眼珠扯到眼梢也看不清是什么砸死了她。


    苏梦枕的刀二起二落,第三刀未起,却也不用起。


    在雷滚好像要把自己憋成水牛的粗重喘息里,苏梦枕收起了自己的刀,跳下房檐向外走去,衣角荡起轻微弧度。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