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两人并排而立,同仰头看画。

    肩膀之间,只隔着半臂左右距离,很近。

    秦著脚步一侧,剑柄从林见微腰上别过,将她往自己左手边推去,伫立两人间。

    身侧忽而高出一大截,郑肃不禁转眸,带着温和笑意看了一眼。

    他并没有对少年的警肃戒备说什么,继续简略道来画卷中一对有情人相识相知相依相爱的十年流光。

    两刻后。

    她们从书室出,往花厅去。

    天地已是霜白一片,风雪比进时急促许多,咋咋呼呼乱叫,卷起碎雪又抛下。

    见过一室画卷,陶夭夭和叶蓁蓁都不再对郑王爷会不会拿面容相似的人当替身发问。

    她们私以为,凡是能见他看画与看旁人眼神的不同,都不该生出这样的疑问。

    不过。

    为了让孩子们安心,郑肃还是用他独有的、温和又宽容,且带着一丝顽童般促狭的语气明言。

    “你的确与意如极其相似,可总归不是同一个人。若她知道我将其他人当成她,她一定会生气的。我不会惹她生气。”

    非是不想,而是不会。

    若是冥阴相聚,还得花功夫掰扯这些事情,多浪费。

    陶夭夭小声道:“可余生这么长,日日念着一个见不着的人,岂非……”见无人阻止,她才继续,“有些愁苦。”

    郑肃将花厅的窗敞开,用四时花鸟屏风拦住风雪,才悠悠然坐下煮茶。

    “余生能有一人牵挂,不叫愁苦,其实算幸福。”他提起铜壶注水,伴随咕咚水声笑言,“命长,对她的思念便能长一些,为她做传,写我俩过往逍遥生活的文章也能多几篇,好事;命不久矣,早些与她团聚,亦是好事一桩。”

    他将铜壶放下,合上茶盖。

    水雾散去,博山炉的香在他背后散开,缠绕瓷瓶两三枝梅,恍然如置身仙境。

    叶蓁蓁若然有悟。

    坐听风雪与两人往事一午后,翌日一早,陶夭夭和叶蓁蓁姐妹俩,便开始刨木,在木料上勾线。

    林见微不懂那些,只看,不干扰。

    午后,她从门边取一把三十二骨的紫竹伞,说要去王府走一趟。

    秦著抱剑跟上,默然无声坠在背后。

    走了两步,林见微停下,在风雪中回眸看他,将伞抬起。

    “怎么了?”少年今日换上一身绣凶兽暗纹的墨绿色衣袍,料子与她身上的同出一匹。

    风雪卷起林见微后脑勺的绸带,头顶两侧的蝴蝶疯狂振翅,像是要脱离发丝飞去。

    秦著手指搓动一下,有点儿想帮她按住。

    “近几日磨香料久了,手累。”她举了举自己手中的伞,“你替我撑如何?”

    秦著踩着那串又浅又窄的脚印,走到她跟前,伸手接过轻飘飘的伞,罩在她头顶。

    “走吧。”

    两串脚印并排着,步伐一致,迈向秦王府。

    郑肃刚下朝,入书房批阅文书。

    冬日的盛京喧嚣,可喧嚣之下也有暗影,也有瞧不见的地方,藏着破屋烂瓦与饥民。

    得将这些事情处理好,才能让盛京安安稳稳度过一个冬。

    听闻林见微与秦著来访,他有些惊讶,但容色也没多大变化,只让老管家将人请到花厅去,他稍晚便来。

    有两件急务,得派人去处理。

    做好公务,他才快步赶去,询问何事。

    “昨日被王爷一番真情感动,想要为此事出点儿力气。”林见微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意,配上那张柔弱脸庞,便是假意也能看出七分真心。

    更何况,她说话不会那样蠢,只挑假话来说。

    “故,斗胆来问问六王爷,是否还有王妃旧时所用胭脂、衣裳等物,可能让我摸一摸,闻一闻?”

    自然有。

    郑肃也不多问她想做什么,自己斟酌一番,便带人前去他主院,将旧物取出。

    那些东西,他并没有特意收拾到一块,还如同往日那样,摆在梳妆台,挂在香檀仙芝灵鹤橱子里。

    秦著不好看那些女儿家的东西,便留在门外候着,只听里面动静。

    林见微将柳意如留下的东西看了个遍,又去她生前常待的药房看过、闻过,才道谢告辞。

    老管家看着那跨过院门的背影,老泪纵横。

    “像!实在太像了!比静安侯夫人还要像王妃!”

    刚才见少女弯腰揭开摆在小灶上的药盖,他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六年前。

    少年耳朵一动,侧首对上两双目送他们的眼。

    他只看一眼,便收回。

    “郑伯。”六王爷大拇指滑过手炉的镂空纹路,“她再像,也不会是意如。”

    天上地下,不会再有第二个意如。

    他仰头看檐下飘落细雪。

    晶莹微小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少年肩头,他似不觉,只举着手遮住少女头顶,一路回到小院。

    啪。

    伞面合起。

    秦著手腕一抖,将上面覆着的雪花全数震落,搁在门边。

    一只莹白的手伸过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肩膀,被他下意识用剑柄挡住。

    侧眸看去,对上林见微带笑的一双眼。

    “我让你替我撑伞,你就那么实诚,只替我遮雪,也不为自己挡一下?”

    她说话时,眼眸往他肩膀转了一圈,才重新对上他视线。

    秦著没看自己肩膀上的碎雪,他能忍痛,不是丧失了所有感觉,雪花消融,浸透肩上衣裳,黏在身上,他知道。

    “伞小,风雪倾斜,遮不了两个人。”

    与其徒劳笼罩两个人,倒还不如只遮她一人。

    他身体硬朗,不惧小风雪。

    林见微的手绕过剑柄,轻轻落在他身上,将他身上残存的碎雪扫干净。

    手背掸过衣料,明显能感觉到那瞬间鼓胀紧绷的肌肉。

    可他却没再拦她,只是用那双清凉玉一样的好看眼睛,沉沉、深深盯着她。

    “回去换一身衣衫吧。”林见微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厨房,“要用饭了。”

    秦著“嗯”一声,回去换一身黑衣才出。

    黑衣依旧单薄,令人怀疑他是否会冻出什么毛病。

    陶夭夭和叶蓁蓁心思都在雕刻上,饭吃得又快又漫不经心,差点儿让鱼骨卡了咽喉。

    刚吃完,就丢下碗筷,飞奔回院子,挑灯继续描线。

    管家和婆子是一对老夫妻,有着质朴老人共有的通病——爱操心晚辈一饮一食,嘀嘀咕咕念叨着不好好吃饭可不行,转头便收拾碗筷回厨房,点火熬羹去,生怕饿着两个小姑娘。

    林见微吃饱,在灯下教秦著练字,少年练字进步快,认字更快,很是省心。练了两刻,她便收拾好东西,让他帮忙提水泡澡。

    秦著应声去。

    她打开长桌旁的木箱,将他练的字帖收进去,盖上,往小院走。

    房内浴桶已摆好,装了水,还有一冷一热两桶在旁边摆着,确保她可以自己用瓢加到合适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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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林见微猜测,“是不是学过?”

    秦著没有隐瞒:“嗯,从前要刺杀一位高官,得潜在他身边当粗使的哑奴,常要伺候对方洗浴。”

    杀手的日子,倒并不全是直接粗暴的明杀,还得学会暗杀、潜藏与三教九流的各种技艺。

    暗杀者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杀手本身。

    林见微将衣裳搁在屏风上,垂目思量,抬手拉开腰带。

    呼——嘭——

    一道残影从眼前流过,房门被关上。

    风将她的发丝带起,扬到脸上,林见微才回神,转身看那合上的门。

    “洗好再喊我。”

    屋外传来一道如弓弦将发的声音。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带,轻笑一声,将衣裳利落脱去,丢在一旁。

    那声轻笑,站在门外的秦著听得清清楚楚。

    他闭眸,抬脚想要离开,可又想到自己想说的事情还没开口,脚步硬生生顿下,挪回原位。

    屋内水声哗啦,他定神看落雪,不去听。

    天冷,水容易凉。

    林见微泡了一刻便擦身穿衣,穿一身宽松袍子后披上兔裘御寒,喊秦著进来。

    吱呀——

    门被推开。

    屋内一片水雾缭绕,看不清楚人。

    秦著看着地面,伸手去拿桶,打算装水去倒。

    “先别管浴桶的水。”林见微将脚窝进被子里,被里面的冷意冻得哆嗦了一下,“你替我拿一下炭盆旁边的汤婆子,我忘了。”

    少年刚碰到桶,又松开手指,走去拿了汤婆子,走到床边,递过去。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将汤婆子塞进被窝,热气快要散尽的双脚又逐渐回暖。

    少女仰首看他。

    平日,她洗浴时,秦著不会站外头等。

    “嗯。”

    秦著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林见微便笑着将他想说的话说了。

    “你是要我注意提防六王爷?”

    秦著抿了一下唇,并不习惯背后说人的模样,转过脸去,只说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方一举一动太过完美,上位者而和蔼可亲、乐于助人不计较、深情专一不转移、光明磊落不隐瞒、心思剔透无龌龊……

    这样的人,果真存在么。

    “多谢。”林见微抱紧兔裘,把脑袋枕在膝盖上看他,“六王爷其人,若非完美无瑕的君子,那便是这世间最可怕、最难对付的人。我们与他相交不深,很难判别,你有此顾虑,也是寻常。”

    秦著转眼,看着灯下笑意浅浅,眸色粼粼的少女,几乎脱口而出“那你呢”。她展露的那些冷血无情,是真的还是为了让自己看着别太完美无缺,显得虚假,不得人信任。

    话到嘴边,他又咽下。

    罢了。

    等确定六王爷当真不会害她,他便会离开,知与不知又如何。

    “你好像还有别的话想说。”

    秦著立马道:“没有。”

    回答这么迅疾……

    林见微不拆穿他,向他招手:“那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弯腰或坐下可否?”

    秦著选择弯腰。

    只是视线刚与少女齐平,对方就用力推他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倾斜,将他往榻上压去。

    带着轻薄水雾与热气的膝盖,就抵在他腰腹一侧。

    温热侵衣,如针透肌理。

    她在耳边低语——

    “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