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忘年交
    王老夫人的脸上,慢慢地浮起苦涩的笑意,低头尝了尝案上的谷叶饮,道冠的厨娘她见过,太甜,年轻人啊,就是喜欢浓烈的东西。

    正要叫人重换一盏,突然听到清柔的歌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老夫人重复两次,问身侧妇人:“菊娘,可知是谁在唱曲儿?”

    尽职尽责的仆从显然打听过,恭声回答:“西院借宿的小郎君,据说是从陌桑来灵山采购药材的。”

    陌桑,离洛京只有百余里,雨雾渐重,模糊了帘外那一遍扶苏花木,如重重青山,迢迢绿水,隔开了她和三十年前的烟尘。

    老夫人的目光从窗外移到室内:“去试试,能否请他过来。”

    片刻后,菊娘领进一个碧玉年华,秀美无伦的女子,老夫人只觉眼前流光万道,清辉耀目,半晌,才回过神来:“竟是个绝色女郎。”

    苏容若从十二岁起就未曾在人前露过真颜,此时洗去妆容,殊色绝丽,不可方物,见到老夫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苏氏容若见过王夫人。”

    曾经,她对古人崇尚的礼仪和风骨嗤之以鼻,但和他们相处久了,再听过许多先太子和沈相的事,便不由升起一种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敬仰之意。

    春日先太子和龙卫公夫妇的周年祭日,阿诺沐浴茹素跪经悼念多日,她亦陪着行足礼数,故因爱屋及乌,亦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如今的她相信,礼仪是内在情绪的外在表现,是故决定,以真面目和下辈之礼恭敬老夫人,依对方的阅历和智慧,定能看到她的真意。

    果然,老夫人细细地端详她一阵,目色慈和地笑:“苏娘子请坐,下午在客厅还隐去真容,对我倒是诚实。”

    苏容若正襟危坐,神情肃然:“恩师曾谆谆教诲,不可欺天,不可欺善,对老夫人这等行善积德之人,小女子不敢隐瞒。”

    “你如何得知老身并非欺世盗名之辈?”老夫人为她满上汤饮,递过去,半开玩笑地反问。

    夜风拂过柔和轻软,带着馥郁的草木花香,以及,雨水的潮湿清凉,苏容若凝视着老妇人:没错,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

    前世混迹商场阅人无数,自有不少经验,来这时空芳娘也教过她观心术,从对方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来判断人,她学得尚可。

    端起杯盏浅浅地尝得一口:“这谷叶饮对老夫人来说,怕是太甜。”人的喜好与欲望有关,老夫人性子恬淡,怕是不喜欢太重的味道。

    “你学过读心术?”老夫人脸色微变,目光与她相触,水波漾荡的一双眼睛,却如天空般神秘深幽,似乎装满红尘万丈,看过星河亿年。

    碧玉年华的女子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想起她刚才的应答和歌曲,王夫人的脸上蓦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原来是师从过高人。

    苏容若从怀里摸出付扑克牌,示意对方抽出一张,洗牌,再自己找出,接连七八次,毫无错漏。

    这手魔术是她前世为了好玩学的,基础入门技巧,但在这不知魔术为何物的时空,却不免令人惊叹。

    瞧着扑克背面自己亲手绘制的风信子图案,鲜亮的粉色,灯火下霞光般绚丽,朦胧中透出一种明媚的温暖。

    以这种小手段欺骗一个老妇,心里有些不安,但岷州未来将是靖北王军队后勤的生命线,她必须与沈氏联手,何况,她深信阿诺效忠的那位,定然善待他的追随者。

    这将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你那恩师,必是世外高人,那首曲子不染丝毫凡尘,有一唱三叹不可穷尽之妙,让人听后,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老夫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王维一生参禅悟理,其境界岂是常人可比?苏容若几许感慨:“夫人智慧,深悟天地万物之道,方知我师真意。”

    她有意拍马屁,说的却也是实话:茫茫人海,若在同频道,一首歌,一句话,便彼此懂得,反之,再好的东西也是对牛弹琴。

    老夫人的眼神更加悠远,不知不觉地将话题转向洛京,栖霞山,紫茵湖,金明池,瓦子市,天街,万佛寺,那些承载了她年轻时代的记忆,说起来几分怀念,几分伤感。

    苏容若捧起杯子往来应和,两人相谈甚欢,天色渐晚,雨丝默不作声地飘落又停住,来来去去,皆随风而起,随风而落。

    等到起身告别时,老夫人叹息:“你我一见如故,难得忘年交情,你大隐于市,我小隐于岷州,不知,何时有缘再见?”

    “昨日已逝,明日是迷,缘分到时,你我必会相逢。”苏容若斟酌两息,才一语双关暗有所指地回答。

    岷州地势偏远,但邻近的青州将有皇帝亲临的会猎,眼下的龙争虎斗,今后的战火硝烟,怎会不在岷州引发波澜?沈治同作为一州之首,又怎会不面临有关家族存亡的重大选择?

    也正因为此,她原计划是通过当地修合堂与老夫人取得联系,不料上天却安排了这场不期而遇。

    老夫人不惜路途艰难,也来道冠点香供神,便是为了儿孙的平安康健。

    忽然记起前世暴躁好胜的老娘,对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吧?如此想罢,对妇人的怨恨,亦消散不少:天下需和解,人与人之间,也当和解。

    老夫人自然通透,微笑接话:“你我神交,不当说起俗务,只是老身年事已高,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时与老姐妹们闲话短长,修合堂于调理保养上,可有专方?”

    苏容若听声落子,道:“夫人贵体康健,平时不需大补,只在换季时注意风寒冷热,适当调养便可,我修合堂可遣专人为你配制。”

    老夫人颌首:“如此多谢。”犹豫半晌,终于挑明:“苏娘子师从高人,既能读心,必能观天,不知可否为老身指点迷津?”

    苏容若对上她期盼的眼神,摇头:“多谢老夫人抬爱,小女子年小智短,此等大事,需得请教恩师。”停得片刻,补充:“不若,夫人容我些时日,适当之际请求恩师观察,再传信于你?”

    黯淡朦胧的夜空,似有闪电照亮,老夫人长嘘口气:这些年敬天悯人,算为儿孙积德了,时局纷乱,前景莫测时,竟有幸得遇高人指点。

    起身与苏容若告辞,双方皆是心中石头落地,一夜很久未有过的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