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伤沦落
    话说苏容若随阿诺出得后门,行至小树林的尽头,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欢喜雀跃:“树屋。”

    南方多嘉木,后园一株亭亭如盖的老沉香树,枝干三四米处不知因雷击或是被野兽咬过,伤痕竟发出沉郁典雅的香味。

    苏容若看房时便极喜欢,觉得前世的诸如香奈儿,范思哲等名牌香水,没有一款比得上这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自然芬芳。

    如今阿诺竟绕着沉香树建起一个宽大高轩的露台,折转处还有一个弧形顶的阁屋。

    她踩着螺旋木梯上去,近距离地嗅那清远,神秘的气味,万事皆好,好得连眼前的疏密枝叶都说不出的缥缈。

    阿诺跟她坐进阁屋:“弟兄们帮着建的,你可喜欢?”看到的是她喜不胜致的笑脸:“喜欢,你怎么想出来的?”

    阿诺憨憨笑道:“从家里到军营,有镇上和山间两条路,从这里你可登高观景,还能看我每日离家去,回家来。”

    “自做多情,谁要看你?”她半喜半嗔,被他低三下四的溺宠化解:“我求你看我,好不?”

    抚上女子柔发,依偎半晌,脸色渐渐凝重,直至溢出几许悲伤:“从未想到过,我成亲时,他们竟不在。”

    他又在想念阿禧和亲人们了,谷敏,前世的闺蜜和父母,也看不见我嫁人了。

    苏容若心里一酸:“灵魂永不消失,或许,他们就在我们不知的地方看着,我们平安欢喜,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她温婉爱怜的目光,平和轻柔的话语,如林中流淌的溪泉,清清地流过男子耳边,胸中那烈焰焚烧般的灼痛,也不由得淡下几分。

    阿诺神情悠远,仿若回到在东宫聆听那人教诲的时光:“大,先太子和南山先生都说,天下需要和解,唯有消除仇恨,才可得到安乐。”

    “他们说得对,你表现也好,不跟小流氓一般见识。”苏容若亲亲爱侣的脸,以示赞许:暴力是最不得已的选择。

    我若出手,必有人伏尸五步,血溅当场。阿诺苦涩地笑笑,转过话题:“西域最近很热闹。”

    靖王府的信报说:车师入侵宁都,以强恃弱,危急时刻,楼烦国舅之子昭明,纵横诸国,组建了联军严阵以待,最后游说车师权贵,令其不战而退。

    昭明,以“西域之珠”崛起在丝路各国,连西漠皇帝,也欲以太常位和下嫁公主来招揽他。

    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若是投靠西漠,并趁西门康整合新军时兵锋东指,赫连朝的西境,岂非危险?

    阿诺心事重重地说完,苏容若却道:“西门康若应对不了,皇帝兴许就会释放你的殿下。他与那昭明,怕得有一比。”

    眼风瞟过池塘里几朵浅紫幽雅的睡莲,忽然皱起黛眉:“你是靖北王的侍卫长,怎么老提先太子却不太提他?”

    男子愣怔一刻,眼光转向远处,呐呐道:“他,我,不喜欢多话。”

    他的尴尬让苏容若难过,想起靖北王在人前不得不以面具遮脸,暗想:那人怕是比阿诺更孤僻。

    “容容,修合堂可有办法将脸上伤痕去掉?”阿诺缄默一刻,问。承风独自守在大兄坟前,他想为他做点什么。

    苏容若却以为他要为靖北王整容,道:“我回头将信物给你,让他请郝大夫,他最在行。”

    “还有。”她沉吟片刻:“我觉得,你也该给靖北王去封信,明里说我俩的亲事,暗里调和一下他与他皇帝老爹的关系。”

    阿诺表情僵直一刻,语意木木地说:“孟子云,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你也说,不应当孝顺皇帝。”

    往事如锋利的刀,一触碰便锥心刺骨地痛:那个给他肉身生命的男人,毁了他最敬爱的大兄和最亲的阿禧全家。

    “你个倔头,不服软,你的殿下何时出来?”苏容若伸着懒腰,滑躺在他腿上:“全个礼节而已嘛,我若是他,私下要挟或交易都可,却不会去敲那紫金大钟,三五之尊,要脸面的。”

    “靖北王那臭脾气,”她絮絮叨叨地说:“你跟他时间长了,连性情也几分相像,今后行事,手段圆融些,少惹麻烦,好不?”

    阿诺用手指梳理着她丝绸般滑顺的长发,翡翠深绿的眸子轻轻闪耀:“事涉道义和真相,当天下人知。”

    “道义?真相?”苏容若翻身坐起,冷哼一声:“便为那些在街头谩骂你的混蛋?那些在龙卫公府前扔石头和烂菜叶子的愚民?”

    眼见对方不答,想了想,清清嗓声,对他讲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群人,从小就被囚禁在深暗的洞穴,永远只能看见墙壁,火光和人影,听见声音的回荡,他们以为,这便是世界的模样。

    后来有一个阴差阳错地逃出,看见了蓝天白云,星空大海,花草树木,走兽游鱼,听到了风吹雨落,鸟鸣虫吟,以及,歌声和琴音。

    他迫不急待的回去告诉他的同伴,外面还有宽广美妙的世界,鼓动他们离开狭隘的洞穴。

    “你猜,他的结局是什么?”苏容若凝视着阿诺,问。男子早非天真的少年,想了想,道:“众人定然不信他。”

    “是呀,他以欺骗和煽动的罪名,被杀。”苏容若闭了闭眼,教育世人追求智慧和真相的苏格拉底,早早地预言了自己的结局。

    她一直认为,老头子是因为对人性的彻底失望,也不愿看到他热爱的雅典走向衰落,才在生机和死亡之间,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阿诺沉默良久,道:“我们都受困于自己的认知,只有极少的人,会去追寻真相。”

    “所以,卿卿,有时候,你不要太正直,有些人,不值当。”苏容若趁机劝他:“譬如沈相,他若顺从一下皇帝,不至落到这个结果,吃苦受罪的,反正不是他。”

    男子摇摇头,道:“你是小娘子,不懂沈相,他曾经说过,不患人知,但求不负自心。”

    苏容若瞧着他凄凉却坚毅的眼神,知道劝不动他,暗叹口气,咬上他的耳尖:“呆子,我知你还不行么?算了,给你唱只曲儿。”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阿诺听她盈耳清歌,细细品词,只觉得回肠荡气,感慨万千,低叹:“国土危脆,世事无常,一切终究皆化土,你说得对,我们过一日,便欢喜一日。”

    日头慢慢地西下,云彩渐渐地变得绚丽,佳人在侧,琴瑟在御,天地,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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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苏格拉底:西方哲学的奠基者,伟大的教育家,将哲学的研究对象从宇宙转化到人类,区分了精神和物质,创立辩证法,以逻辑辩论来启发思想,认识真相,倡导善与智慧的生活,同时以问答,辩论的方式教学。他和佛陀,孔子,耶稣被认为是影响人类最大的圣贤,与其学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称希腊三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