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思有邪
    第四日凌晨,阿诺照例为苏容若送来洗脸水,犹豫片刻,拿起案几书卷,咳嗽一声:“容若,我为你念书吧。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明明是本诗经,他偏偏读出了论语。他这是在说我乱跑还打冷战,他不可忍了?讥讽道:“胡说八道的东西,骗傻子玩呢,有甚好听。”

    阿诺听她终于开口说话,忍不住心里欢喜,一步凑到她跟前,笑问:“你这话,从何说起?”

    “季氏以大夫僭越天子礼,舞乐而已,他便不能忍,君主专权,滥用民脂民膏时,怎不见他不忍?老头的狗屁礼与理,不过是有权有势的可以放火,贫弱微贱的不能点灯。”

    你射我一箭,打我屁股时,怎不想想我能不能忍呢?

    “说得在理。权贵和庶民都当守本分,不能只对一方定规矩。”男子佯装翻页,却被对方制止:“老头子全都在胡扯,不用念了。”

    阿诺听她胡搅蛮缠惯了,此时只想缓和两人关系,也不论理,只道:“孔子周公皆为圣贤,你竟言他胡说。”

    苏容若冷笑道:“他那一套,无非上下尊卑,内外有别,以立场定道德,比如,孝悌者,仁之本与。然,父母兄长若做恶呢?便象当今皇帝,残暴无道,年初三案已致万颗人头落地,你说,你的靖北王殿下,作为儿子,当孝他乎?顺他乎?孝他顺他,便是为虎作伥。”

    她不喜欢孔子推崇的等级制度,此时和男子斗嘴,更是直指当下时政,阿诺听她提及自己真实身份,神情僵硬,目色幽深,手中的书,也嗒的一声掉在地上。

    “嘿,无话可说了罢。”女子得意地轻哼一句,阿诺在言语上向来赢不过她,照例不答,拾起书卷置于案几,将她拉到门前:“容若你瞧,起雾了。”

    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青白云雾飘浮在远处山腰,唯峰顶浮在空中,晨光下的郁秀翠绿,镶嵌着淡淡金边,光影斑驳,像轻墨淡彩的水粉画。

    “真美”苏容若看得一会,喃喃自语。真美,阿诺暗想,眼光栖落处,眉如远山青黛,唇如春花娇艳。

    他轻轻地半揽着她的双肩:“容若,请见谅,我不该打你,那日我找不到你,急得快发疯了。”语音极低,后面几字,更是低不可闻。

    她仰头看他,朗俊清晰的轮廓,方正刚毅的下巴,眸子湖水般明亮幽深,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面颊,道:“我不该乱跑,让你担心。”

    顿得一顿,敛起脸色立规矩:“下次以道理服人,不许动我半根指头。”在她眼中,暴力是野蛮的象征。

    “下次再犯,自罚三十大板。”阿诺保证:原想说出身份让她离开,听说她要回去嫁人,却无论如何舍不得了,思来想去,只好将选择留给她。

    微微用力,拥她入怀:“容若你要想清楚,我前程难料,朝不保夕,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你当真,要与我同甘苦,共进退?”

    隔着薄薄衣衫,她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平稳,抬手轻轻地环住他腰:“说得极是,我的确需要好好思量。”

    心里却想:这个身子好歹是个大美女啊,他拥美在怀,却呼吸不乱,难道我不是他的类型?或者,他遭遇惨祸,心理仍未康复?更不成,竟是个同志?

    转眼便是阿诺二十岁的生日,她照例做了几个精致小菜,算低调庆贺,饭后甜点上案,两人沐着暖阳说闲话,一聊便是半天。

    松软醇香的芝士蛋糕,上浮雪白酸奶,点缀着从森林中捡来的蓝莓,树莓和草莓,五彩缤纷,鲜亮夺目。

    苏容若笑着往男子盘里加一勺松籽:“没想到林里有这这许多宝贝,野生植物营养好,你要多吃。”

    从高台上远眺,漫山遍野的茂盛林木间,荡漾起几处翡翠般碧绿的湖泊,不时走过的农人,牧童和牛羊,给这世外桃源增添了红尘烟味。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容若,你这句诗,象极了我们初识那日的秋色,不知不觉,快五年了。”

    阿诺每次想起有阿禧的场景便格外伤感:“我们三个,竟没能在一处,好好地过次年节。”

    第一年他们的关系不近;第二年打冷战;第三个年头他和阿禧守在勾维;去年她的阿娘过世,在寺庙守灵,阿禧却远在西北。

    再过两月就是他们认识的第五个年节,这次,他绝无机会和阿禧团聚。

    这便是怨憎会,爱别离?苏容若想起前世,父母天天吵架,弄得她极为抓狂,小小年纪便自已申请办理手续,远度重洋到英伦读书。

    来到这个时空,幸运地撞到恩爱的便宜爹娘,相知相惜的朋友,却并无多少时光共度。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反正都是东风恶,欢情薄,不如得过且过,极时行乐。

    前几年费心布局,结果事事不在计划。现下她喜欢这个帅哥,不如先把他弄到手再说,明日起,换女妆贴花黄,她不信,他真的对她没有感觉。

    除非他是同志,年轻美丽的女性对直男的诱惑有多大,她心如明镜。只是,然后呢?当他性伴加哥们?当靖北王重出时再与他分道扬镳?

    几个月思来想去的问题始终无解。她有些烦躁地放下勺子,抬眼发现庭院外的小路上,两个乡下汉子正匆匆走来。

    来客自称是哈尼村村民,说山那头老虎伤人,猎户们围捕不成,他们曾在林中见过被一斧致死的野猪,知晓借住此地的访客武功高强,便来请求援助。

    阿诺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浮起几丝了然,取出武器,吩咐苏原汤轩护好苏容若,带着纳什,同那两人一道离开。

    这一走直到酉时才归来,阿诺衣衫凌乱,纳什左臂渗出血迹,右手却用粗绳牵着个虬髯大汉。

    那大汉被鱼网从头至膝地套着,几分滑稽,却身形笔直,眼神锐利,散发出一种军人特有的赳赳雄壮之气。

    阿诺安顿好俘虏,上得观景台,迎着女子寻问的眼神,道:“他乃徐万里副将马战,带着几十名精锐,设伏与我们较量,结果被我拿住。”

    徐万里,南方边陲两州最高的军事长官,华英郡主的夫君。苏容若忆起那年崔氏到洛京时,江雨燕的介绍。

    赫连入主中原时,徐万里只是大陈名将崔正旗下的一个校尉,因武功出众,忠诚正直,得到崔正的精心栽培,并迎娶了上司的独生女儿。

    崔正死后,他顺理成章地接班,守护南疆,一路升官至车骑将军,正三品,在南方的势力,可与谢氏比肩。

    “几十精锐跑出军营挑战你,若说没有徐万里的意思,我才不信。”烟岚远村鸟归林,苏容若的笑意,说不出的勉强:她中意的男子,就要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