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落风尘
    沈天珠抚着脖子,咳嗽半天,毫无惧色地与穆那冲对视:“快来,赶紧弄死我,只说不做算他娘的什么男人。”

    取来案头镇过冰的花果茶,慢慢饮尽,呵呵冷笑:“老娘我作践你么?是你花着金子买我作践。”

    身为沈氏嫡女,父兄有着让人高山仰止的才情和风华,曾经,穆那冲这等国公府二代,在她眼里,不过是蛮族张狂浮华的纨绔。

    直到有一天父亲说起他那封请辞奏折,她才觉得自己小看了他。

    那折子声情并茂,用词恳切,只字不提追查雪豹凶案,只是感念皇帝多年深恩厚宠,最后以一位遗孤稚子的口气请辞世子位,说自己德不配位,力有不及,心中惶惶不可终日,但请皇上垂怜等。

    但此事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无有多想,毕竟是两个从无交集的人。

    谁料家族惨变,她从牢房转到专蓄官妓的珠华楼,他竟以重金捧她,她也凭着超凡的容色和才艺,成为京城青楼的头牌。

    她从云端跌落泥泞,早已不再柔弱,见男子阴沉着一张脸不接话,更是直接将话挑明:“你休想从我处得到我三兄的下落,别说我确无他的音讯,便是有,也宁死不说。”

    他花费重金却并不染指她的身子。历经生别死离的人懂,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短短半年,她已看得清楚透亮。

    破了不对妇人动手的底线,穆那冲极为沮丧,摸摸脑袋,重新倒回榻头,神情无奈:“阿珠,我已说过数次,我并非皇上派来探你三兄行踪的。”

    沈天珠神情讽刺地笑;“哦,别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唯你穆那冲雪中送炭,济困解危?什么时候,名动洛京的小霸王变得如此高义?”

    长恨人心不如水,沈府当初应接不暇的访客早成鸟兽散,最好的闺蜜们假装不知她的去处,倒是不过几面之缘的江雨燕,常来珠华探望她。

    不曾想到,那温婉柔美的女子,比多数男人有勇气,血雨腥风中,公然站出来表达对沈府的同情。

    更出人意料的是,与望族朝臣素无往来的梅妃,竟以将公主教得甚好的理由大肆赏赐她,这一举动,无疑为美才女撑起了一柄保护伞。

    “那倒也不。”穆那冲折断瓶中一段花枝,目色阴冷:“我便是想知道,那看守雪豹的禁军,怂恿我杀豹子的小厮都去得何处?”

    沈天珠的神情如水云般渺茫空无:“估摸我三兄的确知晓,你去找他吧,见到他,替我问一声好。”

    穆那冲从怀中摸出一只玉佩,羊脂般腻白无瑕,上刻一片半卷荷叶,叶上并蒂双莲,雕工精美,底端系着五色同心结。

    “看看这个,还不信我的诚意?”他将玉佩送到女子眼前:“你娘的贴身之物,入牢时被人抄走,我特意买来,准备送还给她。”

    沈天珠目光掠过,寒潭似的眼中,深重悲戚,却依旧倔强地沉默不语。

    “我无力救出你的父兄,你阿娘在掖庭,我倒能照顾一二。无论何等威严的地方都有裂缝,这窍门还是个小郎君教我的,可惜,不知他现在何处?”

    穆那冲软下口气,猜测多时的问题又浮现脑中:苏小六为何突然离开?去了哪里?

    他似乎与阿晟同时消失在这茫茫人海,不留半分痕迹,连婉儿也不知晓。

    这小子看似胆怯怕事,一付缩头小乌龟的模样,却在龙卫府遭遇大难时挺身而出,对西门昭忠诚不改。

    想来西门昭做人比我好。穆那冲心中升起股难言情绪:“你阿嫂和侄子无有音讯良久,想是也被人所救,天下到底,还有义士。”

    停得片刻,补充:“你阿爹和两个阿兄,清正廉洁,才智非凡,我从心底敬服。”他看过沈府抄家的清单,对于一个百年望族来说,财富少得可怜。

    似乎重见父兄从容赴死的场景,少女眼前模糊:德性才华有何用?手上若无利刀,便只能被恶兽欺凌。

    突然想起闺蜜王淑仪,每当世家女子以害怕或不屑的口吻说起粗鲁无状的亚特王公贵戚时,她都沉默不语,一双美目却波光闪烁。

    阿仪她一定是早懂这道理,原来蠢的,只是自己。

    穆那冲见她面色灰败,神情苦涩,长叹口气,道:“你不信我,我懂,日久见人心,你便慢慢地看罢。”

    沈天珠也不理会,转目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游廊有年轻妇人经过,体态绰约,身上的深色紫罗衣和柳黄百折裙却极不搭调。

    她的妆容也像是儿童胡乱涂抹,白红绿黄蓝五色齐全,此时,她正拿着根树枝,边走边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表嫂?她的疯病仍无好转?我且去瞧瞧。”穆那冲皱起眉头,出门追着崔云的背影喊:“阿嫂,阿嫂等等。”

    沈天珠依在门槛,一脸疑色:云姐入狱次日就发了疯,将亲生儿子摔死在墙壁,到珠华后不接客也得到极好的照顾,难道,有人在背后帮她?

    那在自己脚边扔金叶子的小郎君,也曾出入云姐的牢房,莫非,他是西门昭派来的?

    她的思绪被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一个面容清秀,眼神犀利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小霸王想作什么妖?”

    范家面店有分号在珠花楼旁边,范大妞由此与沈天珠认识,于是,两颗同样骄傲,不甘和仇恨的心,在不知不觉间,渐走渐近。

    大妞不识字,沈天珠便为她启蒙,为她改名秋水伊,并向她学习市井粗俚。

    沈天珠回过头:“水伊,你说曾经见过穆那冲之妻?”平常的问题得到轻蔑的答复:“假正经,嫁给个废人也要攀高枝。”

    苏婉儿每次来都带些东西,一副让人讨厌的施舍模样。几箱破衣烂衫和食材便想收买人心?过去的范大妞,如今的秋水伊恨恨地想。

    而她最引以为耻的,是自家人对苏氏屈膝谄媚的态度,本来微贱,还不挺直腰杆做人,尤其是二妞,最后竟跟到穆那府给苏婉儿当奴仆。

    怒其不争地想得片刻,问:“阿珠,这混货既愿出资,你为何还?”话未说完,遇上对方悲凉莫名的目光:“这具身体,总有它的用处。”

    沈天珠将目光投向高空,如在凝望一片暮蔼苍茫,眼前绝壁千寻,她也要找出一条路来,想了想,问:“你见过苏婉儿,给我说说她的事。”

    阿娘曾说,男人的真实面目,往往藏在他的配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