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苍筠竹(三)
    岑雪鸿待人接物一贯如此,别人不说,她就不问。

    谁知道遇上个和她旗鼓相当的越翎,别人不问,他就不说。

    越翎在岑雪鸿第二次喊他的时候已经回过神来,扯出了一个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笑,难看至极。岑雪鸿望着围着他们跑来跑去的双胞胎小孩儿,也晓得了,越翎这是想起了弥沙。

    好巧不巧,他们竟也一个叫“羽儿”,一个叫“莎莎”。

    岑雪鸿一瞬间有些迷乱了,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个雎神在掌管着分野,用祂智慧无双的蓝色眼眸一直俯瞰着人间。可若是真有雎神,雎神怎会这样残忍?

    越翎没有再说什么,像个没事人一样,搬行李、做饭、收拾房间,忙前忙后。

    这其中还有另一件尴尬的事,稍稍转移了一下二人的注意。

    那就是不知道彩岳大娘是如何理解岑雪鸿与越翎的关系的,非常自然地给他们安排在了一间房间。

    他们二人也不敢问。主人家看起来虽然宽敞,但也不一定还有空闲的房间了。况且他们本就是客人,彩岳大娘没有收一文钱,他们哪里还敢挑挑拣拣的。

    幸好,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状了。越翎还是老办法,用屏风挡着床,让岑雪鸿睡床上,他打了个地铺睡地上。

    如此收拾一番,已是月朗星稀。

    千水寨在大荒偏陲,自然与分野城截然不同,夜里早早就熄灯休息了。雨林的夜晚却也并不安静,夜鸮醒了,在树枝上咕咕地叫,寂寂回音之中,间或有草虫鸣。

    “你先睡吧,”越翎对岑雪鸿说,“我再去附近转转。”

    岑雪鸿知道越翎一向警惕,任何环境没有经他自己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就不安心。她应了,越翎便掀开竹帘,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从窗上翻出去了。

    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微微洒在房间里。

    室内有一股淡淡的熏香,应该是雨林中防蚊虫的草药。

    可能是在船上睡得太久,岑雪鸿在床上一阵翻来覆去,竟睡意全无。

    她张开掌心,月光从指尖缝间漏下,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

    夜色里,仿佛有灰尘在月光中飘浮。

    过了半晌,岑雪鸿拿了一盏灯,也从窗上翻了出去。

    赤水河蜿蜒曲折,千水寨正是建立在河水蜿蜒的之处沉积而成的凸岸上,中州人又将其称为“汭位”,宜室宜家,甚至有“腰缠玉带”的吉祥之意。

    千水寨长满了苍筠竹,与襄武侯府的不同,赤水河畔的苍筠竹是真正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萤火虫在竹林之间飞舞,犹如繁星,汇聚成一条银河。

    这样一片竹林被伐去又长成,不要百年,也要数十年。

    人们建立部族,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则要数百年的时间。

    而河水沉积,早在千万年之前。

    与泥沙堆积的大地相比,凡人百年,也不过就如竹林间飞舞的萤火虫。昼短夜长,秉烛夜游。

    岑雪鸿没有去找越翎,只是翻到了竹楼顶上,把铜灯隔在旁边,静静凝望着黑暗中的千水寨。

    不一会儿,就有人像一片飘零的竹叶,轻轻落到她身边。

    岑雪鸿没有回头。

    “怎么不睡觉?”越翎轻轻问她。

    “在船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岑雪鸿望着竹林中的萤火,静静地说,“梦见我回家了。我在朝鹿城的家里,因我母亲喜欢,我父亲种了满院的苍筠竹,和千水寨的很像。”

    越翎没说话了。

    “我老师告诉我,这种苍筠竹,竹上有点点斑痕,传说是仙帝身死,他的二位神妃为他恸哭,眼泪滴落其上形成的。小的时候,我很不喜欢这故事。但老师跟我说,也许她们不是在哭仙帝,而是在哭自己。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她又说,“如果能回到家,回到小时候,没有离开父亲母亲,老师也还在,哭多少眼泪我都愿意。”

    越翎暗暗想,是的,我知道。

    你原本有着金玉满堂、令人艳羡的一生,却落得飘零无依,明珠蒙尘。

    全都怪我。

    岑雪鸿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想家,想父亲、母亲、老师,你也很想你的妹妹吧。”

    她终于问:

    “弥沙……她怎么样了?”

    越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去,把头埋在胳膊里。

    越翎在哭。

    岑雪鸿想,也许自己在很久之后,也不会忘记这一个夜晚。如果她能活到很久以后的话。

    越翎哭得很克制,却也很绝望。

    像一只离群的、迷途的幼兽,总是准备着自己的利爪去对抗世界,世界却远远比他想象得要残忍。

    岑雪鸿挪得离他近了一些。

    她生疏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的背脊瘦削,一双蝴蝶骨振翅欲飞。

    “对不起。”

    良久,越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为什么?”岑雪鸿问。

    “弥沙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她伤害你,想要杀死你。可是你没有恨她,甚至没有怪她。”越翎哽咽地说,“……我也没有办法恨她、怪她,因为她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所以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我怎么怪她呢?

    岑雪鸿想,她那样小小的一只,蜷缩在宽大的彩羽华衣里,身体又那样冰冷,简直令人心碎。如果重新来过,再一次见到弥沙,她还是会把她抱在怀里,就像那天在寂寞塔中一样。

    “我不怪她,”岑雪鸿说,“我只是有点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一直以为她是等待我拯救的小妹妹。”越翎回忆起旧事,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和迷茫,“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古莩塔家的长子和巴音家的长子,来到我们居住的禁院里,想要挑几个奴隶丢去‘斗兽场’玩。那时候我还小,他们没有挑中我,但是他们注意到了弥沙。”

    随着越翎的讲述,十一年前的那天渐渐在岑雪鸿的眼前清晰。

    “斗兽场”斗的不是兽,或者说,不仅是兽。

    千百年都享受着富贵荣华的分野贵族,寻常的享乐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需要的是更为惊险、血腥的刺激。

    他们把人和野兽丢入同一片场地,观赏他们的厮杀,豪赌输赢。

    在他们眼中,奴隶的性命,与草芥的性命,没有什么分别。

    “你家竟然还有一个有着雎神之相的奴隶?”巴音家的长子看见弥沙,惊讶地问。

    很快,他就注意到她的另一只血红的眼眸。

    “真可惜,不然古莩塔家还能出个王妃或圣女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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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底下的人听说过这个奴隶,”古莩塔家的长子嫌弃地说,“真恶心。她望着人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我看,把她丢去‘斗兽场’得了。恶魔与野兽之间的厮杀,恶魔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巴音家的长子笑道,“起个噱头,我们家的‘斗兽场’稳赚,到时候给你分红。”

    “没意思,那不就是屠杀吗?有什么可看的。”古莩塔家的长子不屑地说。

    巴音家的长子问:“大公子,那您说什么有意思?”

    “我听说最近曼殊家寻到了一个术士,可以令死人不腐,栩栩如生。据说他的府邸里,摆满了这样的漂亮少女的尸体,就像人偶一样。”古莩塔家的长子盯着弥沙,残忍地笑道,“这不是有一个罕见的人偶吗?”

    越翎把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把弥沙护在自己尚不丰满的羽翼之下,像一只来势汹汹的猛禽。

    “你们别想伤害我妹妹!”

    六岁的越翎大喊着,挥着木棍,撞向他们。

    面前两个十几岁的大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起来,抓着他的头,狠狠把他的撞在了墙上。一下、两下、三下,直至越翎满头是血,彻底昏死过去。

    在越翎鲜血淋漓的视线中,最后一幕,是他们狞笑着走向弥沙。

    岑雪鸿的心整个提了起来:“之后呢?”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之后,古莩塔家在给长子办葬礼;巴音家的长子失踪了,过了几天,听说给人在旋紫苑坊外的沟渠里找到了,自然也是死了。他们说,是弥沙杀了他们,把她关到了禁室里。”越翎低低地说,“十一年来,我只隔着铁门,见过她几次。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里关的究竟还是不是我的妹妹?她是不是早就被恶魔夺走了魂魄?”

    “她就在那里,不是你的妹妹,还能是谁?”岑雪鸿最不信这些,着急道,“若是连你都相信她是恶魔,她该怎么办?”

    越翎愣了愣。

    “所以她现在怎么样了?”岑雪鸿着急地问。

    “她失踪了。”越翎说,“那天夜里,你和天瑰先后从木鸢上坠落,寂寞塔坍塌,分野城大乱。我一心在废墟里寻你,没注意周围的事。找到你后,木鸢已经在分野城外降落,弥沙不见了。我之前在‘六重天’里有个属下悄悄给我递消息,说他们已经把这一切动乱归在了我身上,让我快跑,我连忙带你出了城。”

    岑雪鸿终于知晓了那天夜里的经过。

    可她仍然不知道,越翎寥寥几句带过,隐去不提的事情。

    关于他是如何在寂寞塔的废墟里,徒手刨开泥沙,搬开碎石,寻找她的事情。

    他绝望地找了半个时辰,找得指甲掀翻,十只指头鲜血淋漓,也不知道痛。

    一心只想着,哪怕是尸体,也要找到。

    搬开最后一块碎石,他终于看见了,躺在鹅绒般的金色鸢羽花瓣中的岑雪鸿,安详得如同深深睡去。

    他颤抖着,不敢去试探她的呼吸。

    她的身体还有温度。颈侧的脉搏微弱地跳着,一下,又一下。

    越翎伏在她的身上,终于嚎啕大哭。

    比世间任何悲伤都悲伤,比世间任何痛苦都痛苦。

    那嚎哭令巨蛇垂泪,飞鸟盘桓。

    撕心裂肺。

    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