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二十四瓣鸢羽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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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越翎驾着马车,疾速向西行驶。

    岑雪鸿掀开布帘,夏季的风灌入厢内,吹得书稿哗啦啦作响。

    一方青玉镇纸压着书稿,也压着一串伊莉丝花环。

    那花环已经蔫了,岑雪鸿只能掺杂着一些想象,大致画出了它曾经在草原上盛开的模样。

    她把《博物志》翻到《木部》一章,在空着的“二十四瓣鸢羽花”这一条目之下,提笔写到:

    【木部:第一百三十七】

    【品类:伊莉丝】

    【缡火城中有花,栎语曰“伊莉丝”。花色雪白,小巧精致,花瓣呈螺旋状。花长约半寸,花瓣十余片,花香馥郁浓烈。栎人用针线将其串成花环戴在腕间,可驱蚊虫。在栎族传统庆典上,男女之间赠送此花,以表情意。】

    岑雪鸿若有所思地望着越翎的背影。

    在经历了一整夜之后,她终于回过味来。

    桑娅的心上人,在邀请她跳舞之前,递给了她一束伊莉丝。小小的花,被精心地用彩绫纸和绶带扎好,珍重地给予和接受。

    另一个来到自己面前的陌生的栎族少年,也是在看见了她腕间的伊莉丝之后花环,突然变得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

    再迟钝如岑雪鸿,回忆起昨夜的一些细节,也该拼凑出这伊莉丝花在缡火城有什么意义了。

    越翎却浑然不觉。

    自己是中洲来客,头一次来缡火城,不知道也便罢了。他一个栎族人怎么也不知道呢?

    岑雪鸿本想再问一些关于伊莉丝的传说或习俗,写在《博物志》中。可是想到自己和越翎也算互相赠送了伊莉丝,只觉说不出口。

    岑雪鸿:“……”

    罢了,罢了。

    她把注意力放到了书稿中的二十四瓣鸢羽花上。

    “上次你说,二十四瓣的鸢羽花生长在分野城的寂寞塔中,只有被选为侍奉雎神的圣女可以进去,对吧?”

    “只是听说罢了,毕竟那是圣女居住的地方,就连王族也不能踏入。而一旦被选为圣女,也就只能一辈子待在寂寞塔中。”越翎回忆道,“这一届的圣女是苏赫达那氏的姬尊,也就是你们中洲说的王室公主。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未听说过她离开寂寞塔。”

    “听起来有些残忍,”岑雪鸿评价道,“把一个公主关在塔里?为什么?”

    “侍奉雎神。”越翎说。

    那不是只顾神,不顾人吗?

    岑雪鸿想到抵达缡火城的第一天,余大哥告诫她,分野人对雎神的信仰和崇拜远远超过想象,还是尊重他们的习俗为好。

    岑雪鸿斟酌地问:“雎神是什么样的?”

    “祂创造一切,掌管一切。祂永生不死,在灰烬中灭亡,又在火焰中重生。所有的栎族人都是雎神的血脉。”

    “至纯的雎神血脉是苏赫达那王室,次一级的血脉是十二家贵族,只有他们有资格侍奉雎神,普通百姓则供奉王与贵族。被选拔出的圣女,具有上达天听的能力,负责向人间传达雎神的谕令。”

    岑雪鸿心想:这就像中洲每一代皇帝都会编纂的故事啊。

    在最古老的传说中,掌管中洲的白灵鹿神,被中洲第一任君王的宝箭射中,化为了一方玉玺。从此神的统治结束,人的统治开启。

    而每一次朝代更迭,每一任皇帝都会令史官写下类似的记载。

    不是大龟负着天书从玉络河中浮出,就是狐狸口吐人言说着兴亡之语。再不济,也该是天有异象,紫鸾闪动,苍狼之星坠于野。

    这些故事都在冲刷着中洲百姓对鹿神的记忆。国都朝鹿城,三千年前是为祭祀鹿神的高台。澧朝绮帝在高台之上建立国都,早已将祭祀鹿神之事遗忘。

    人们自顾自地活,战争,死亡,又繁衍。

    人间的事,都与鹿神无关。

    而栎族的百姓,只听着雎神的传说,就被苏赫达那王族统治了三千年吗?

    岑雪鸿觉得有一丝荒谬,但她不敢说。

    越翎笑笑,说出了她的心声:“难以置信吧?”

    岑雪鸿深以为然地点头。

    “你昨夜在庆典上,也见到了他们抬着的雎神塑像了。金色绸缎做的羽毛,蓝宝石做的眼睛,这就是雎神在传说中的形象。”越翎淡淡地说,“若你见过苏赫达那王族,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栎人会认为他们是至纯的雎神血脉。”

    岑雪鸿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长相。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长相。即使在苏赫达那王室和十二家贵族中,这样的长相也是难得一见的。一旦有这样的人诞生,他就将到所有栎人全心全意的崇拜和供奉。”

    越翎静静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

    “当然,不仅是王室和贵族。就算是个平民,甚至奴隶,只要长得如雎神一般……他就会得到一切。”

    ……

    分野城。古莩塔家中。

    古莩塔·真衍顺着甬道,走向深不见底的禁室。

    甬道寒冷而潮湿,墙上的烛火不知为何,在漆黑中隐隐呈现出一丝幽绿色,像陵墓中的鬼火。

    他愈走,心中的恐惧就愈深。

    父亲大人的命令……

    他这样想着,鼓起勇气,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与其说那是一间禁室,不如说是一间牢狱。

    ——关押着恶魔血裔的牢狱。

    他定了定心神,用三把钥匙打开了禁室前不同的三把枷锁,如同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封印。

    在地底的禁室里,却不知为何乍有一丝皎然天光,透过封死的窗楹的缝隙。

    安静。灰尘无声地在空中飘浮。

    弥沙静静地坐在满室的灰尘、凌乱的骸骨中。

    她怀里抱着一个未上彩釉的雎神塑像,仰头呆呆望着那一丝天光。神情天真,不谙世事,仿佛每一天都刚刚诞生。

    天光散落在她长及脚踝的金色头发上,接近于白色的金,像是被月光淡淡照着。

    如大海一般辽阔的蓝,凝聚在她的眼眸里。

    古莩塔·真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如此肃穆、圣洁的景象。

    就像是寂寞塔中的圣女,正在向着雎神祈祷一般。

    他手里的枷锁掉在地上。

    弥沙转过头来,动作却如生锈的人偶一般僵硬诡谲。

    “哥哥……”

    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她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发出碰撞声。

    而古莩塔·真衍,也看清楚了她的全貌。

    隐藏在阴影里的另一只眼睛,竟是烈焰一般的赤红。

    血腥,蛊惑,摄人心魄的赤红。

    象征着恶魔血裔的赤红。

    方才一瞬间肃穆与圣洁尽数坍塌。

    这绝非什么圣女,而是从万千尸骨上诞生的恶魔。

    古莩塔·真衍如同被蛊惑一般,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你是谁?”弥沙歪头问他。

    “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古莩塔·真衍俯身轻轻抚过她的脸,迷恋一般地叹息。

    全被这一只眼睛毁了。

    如果不是这只恶魔的眼睛,你将带着古莩塔家族,获得所有的一切。

    “你的哥哥越翎要成亲了,与一位中洲女子。”古莩塔·真衍说,“父亲大人要我告诉你,如果你乖乖地听话,他就放你哥哥离开这里,过普通的、自由的生活。”

    “哥哥要……成亲了?”

    弥沙面露茫然,仿佛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