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神下腌
    本朝最初的太宗皇帝年轻时候也是向明而治的大明君,然而许是愈有大才之人愈不愿早早地失了发挥的空间,太宗皇帝在百姓的爱戴中过了古稀,一转成了个爱求医问道觅长生的主儿,在各处大兴道观。

    一来二去,道教便力压各路,成了国教。再加上郭知州向来迷信,这打醮祈神一事,郭府上下都极其上心思,生怕一不小心担了个不敬国教,亦或是妨主气运的罪名。

    谢辛辛几人张望了一番,见郭府下人们早已提前忙碌起来,厨房的人尤其忙甚,拿着黄竹条子编的大簸箕四处奔走,托着各样卖相一般的面点心脚不点地。

    有时一些见过他们的侍女还好心多说一句:“几位贵客,可小心别走到主院里。若让夫人发现你们,老爷的苦心就告吹了。”

    她们一口一个贵客,却将贵客偷摸安排在这样极偏的下人院附近居住,谢辛辛都懒得应她,点点头就罢了。

    “那是什么?”她指着路过之人手里的一个蒸屉问道。

    便有人百忙之中停下来回话:“这是贡饭,待凌晨请了仙云观祖师爷的牌位便马上要进贡,届时没有空闲现做,只得提前准备。”

    她知道了就挥手让人下去,悄悄和陆清和说:“不如我楼中的厨傅们,一时辰就够出一大桌好菜。”

    陆清和含笑听她自吹自擂,应道:“玉春楼自是厉害,许久没吃金风玉露了。”

    总觉得这人再揶揄自己先头讹钱的事。谢辛辛索性不理他这句,指着远处一簸箕的彩花糕,“这种品相放在玉春楼,恐难卖出去。”

    陆清和不懂糕点的事情,宋嬷嬷倒接话说:“确实一般。只是依奴婢之见,方才过去的一些人,身上连襻膊抹布都无,手脚笨重,一看便不是厨娘,恐是厨房人手不足,临时调来粗使杂役充数。”

    谢辛辛感叹:“这偌大的知州府,原来也是外表光鲜的绣花枕头。”

    宋嬷嬷便道:“说来,也是那位知州夫人是个不争气的主……”

    闻言谢辛辛难掩讶异:“嬷嬷,你不是宣王爷身边的……?我可是听说这位夫人是宣王妃的表亲。”

    那宋嬷嬷议论郭夫人,岂不是在议论自己半个主子?

    一点儿也不符合她先前在王府里几段话都挑不出错处的做派。

    宋嬷嬷忽然黯然下来:“王爷是王爷,王妃是王妃。”

    颇有两者早已离心的意思。

    她琢磨了一会儿要不要打听这个八卦,天色就不停蹄地暗了下来。阿凤还没回来,许是真的探听到了什么,才被绊住了脚。几人想再闲逛闲逛却是不能,有人小心翼翼地过来知会:

    “祖师爷的牌位要到了!贵客们要跟着我们去看么?”

    自然要去。谢辛辛忙整束衣冠,拉着二人就要出门。他们顺着郭府上上下下几乎全府的人流,浑水摸鱼地找仙云观那被徒孙们搬来搬去的祖师爷,牌位还没看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从最前面的开始,渐渐地跪了一排人。

    宋嬷嬷忙跟着跪下,顺手拉下了陆清和与谢辛辛。

    端着牌位的人终于露面,白头华发,一身玄鹤道袍,手里抱着他那倒霉祖师爷神神叨叨地上前,一路进了郭府正院。

    谢辛辛小心抬头瞄了一眼,那白发老头不是曾经见过那个老道士又是谁?

    只是看他今日装扮,比从前是气派不少了。

    想必没少挣知州府的银子。

    郭知州此时一转出现,高举着香烛,朝这位道士鞠了一躬。想必这个环节本该是要跪拜的,但因官不跪民,转而成为作揖之态。

    “瞧着也没多诚心呢。”谢辛辛不知从哪捞了一把瓜子儿,这会盘坐在地上,簌簌磕了一地的瓜子儿皮。

    宋嬷嬷只教化过王公贵族,少见谢辛辛这种做派,尤其是在法事之时,唯恐不敬神灵,一时想要出言阻止她。

    陆清和却快她一步,将谢辛辛才要送进嘴里的瓜子儿劈手夺了下来。

    宋嬷嬷欣慰地笑了。

    谢辛辛瞪他一眼:“做什么!”

    却见陆清和坐在她一边,小心用手指将瓜子儿皮剥开,凑够了一掌心的瓜子仁之后,悉数倒进谢辛辛的手里。

    道士高声道:“设——坛——”

    他俩忙低了低头,将身形掩埋在乌泱泱一片跪拜的人群中。高幡起,飞鸟惊,天坛落,打醮仪式便要开始。这么一派庄穆中,一对男女躲在一处,沉心敛性——

    磕着瓜子。

    宋嬷嬷低下头,认真地数着地上的沙砾,浑当自己没见过他们,才开始有点后悔接下了这桩事。

    谢辛辛自得其乐地数着陆清和剥好的瓜子仁。“多谢了。”她不经心道,眼睛还黏在那做法事的道士身上,忽然觉得不对。

    “他后面是不是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

    宋嬷嬷闻言抬头,惊讶道:“像是知州夫人。”

    “是郭夫人?”

    她勉力去看,仍是瞧不太清郭夫人在道士身后做些什么,只能看见她踱着小步藏在阴影中,似是很焦虑地转来转去。只好猫着身子来到院子旁边的另一侧,躲进一簇矮山黄杨后头,想看清些。

    忽地一片黄叶却像刀片似的斜插入她身前几步。

    她一惊,回身去看,身后一颗大树上,稳稳坐着的是阿凤!

    阿凤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读得懂她在说什么。”

    谢辛辛喜不自禁:“你会读唇语?”

    这小子怎么什么都会?陆清和哪儿捡来这样一个宝贝?

    这可省了一大笔麻烦,只消远远地看她说了什么就行了。

    只见郭夫人带着侍女,蹑手蹑脚地跟在道士后面几步距离,扭头问侍女——

    阿凤便同步学她的语气——

    “能有用吗?”郭夫人问。

    侍女答:“有没有用的,总归夫人试一下也不亏什么。老爷天天不着家,还不是惦记着外面那个野种?哎唷夫人,别犹豫了。”

    侍女刻薄弄舌之语,叫阿凤学出来格外违和,听得谢辛辛额角落下两滴冷汗,终是忍住没制止他继续。

    她猜不透,自言自语:“郭夫人这是要试什么?和道士有什么关系……”

    郭夫人看着咬牙跺脚的,最后下定决心一般:“罢了!我再也不想受没有儿子的气了!嘤!”

    要不是阿凤面无表情,谢辛辛很怀疑这个嘤是阿凤出于恶趣味补上的。

    这郭夫人说完,顿时像个白颈大鹅似的梗着脖子冲了上去。趁着道士装神弄鬼地起坛扬幡,她从道士的后方出击,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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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电般伸手——

    摸了一把道士的头。

    道士的身形僵住了。

    谢辛辛沉默了。

    阿凤沉默了。

    众人,尤其是郭大人,先是表情震惊了一瞬,接下来即刻若无其事地继续仪式。

    道士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咳咳,敬献贡饭——”

    郭知州便接过献饭,领头将这些米饭糕食贡献上设放祖师爷牌位的神案。

    谢辛辛用胳膊去搡阿凤,把他从愣神中推搡醒了:“郭夫人她们说什么呢?”

    阿凤忙再定睛去看,继续给谢掌柜学她们二人所言——

    郭夫人身边侍女拍手道:“太好了,夫人,都说摸了仙云观道士的头,一年之内定会有喜。夫人,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郭夫人早已掩面逃到角落,却挡不住脸上露出的喜色:“但愿管用。上回差点没把邺州那个野种弄死,奇了怪了,表姐姐答应我的事竟然出了纰漏,让他没死成,一定是老爷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这回我靠我自己怀上孩子,让老爷一定不会再对邺州那……那女人念念不忘。”

    谢辛辛明明看着郭夫人口型连贯,阿凤说出来却磕巴了两个字。据谢辛辛自己判断,他应该是将贱人二字美化了一下。

    话说回来,摸仙云观道士的头就能在一年之内怀孕?这种鬼话也有人信。真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侍女安慰她道:“宣王爷虽然不行了,王妃也不是手眼通天,总有不保准的时候。再说了,老爷心里还是有您的,这不,听说老爷找宣王府里的名医,给您请来了助孕的神药呢。今日就要送来,让仙云观的道士顺道给这神药开一道光。”

    谢辛辛无心去管这郭夫人肚皮的事情,只分析着,据这两段话所示,郭夫人的表姐姐——也就是王妃,原来是和郭夫人联手,将王负害死在的邺州。

    怪不得她先前想不明白,赵都云要是想害孟安,为什么要让郭知州的儿子也淌进这趟浑水,郭知州是赵都云手下之人,如此似是完全没有必要。

    如此看来,王负入局,是王妃和郭夫人的手笔。结合宋嬷嬷此前所言,宣王府中,王妃不仅和宣王爷不是同一阵营,竟也在利用赵都云行事。

    这一家子加起来得有八百个心眼子。

    这厢正祭拜完祖师爷,众人纷纷起身不再行跪礼。法场两边便由远至近亮起一排红烛点的地灯。愈沉的夜色下,地面的红光映上天空,衬的天色血夜一般阴森。

    谢辛辛这才觉得秋夜生寒,抽身决定去找陆清和说一下方才获得的情报。阿凤伸手拉住了她。

    阿凤:“谢掌柜等一下。”

    谢辛辛茫然道:“何事?”

    阿凤伸手向远处一指:“盯郭夫人的路上,我瞧见一个熟人。”

    谢辛辛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一个柳腰削肩的女子,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兀自阒立在灯火之外。

    殷红色的烛光跳动,映在郭府每一个参拜之人的脸上,却独独绕过了她。只有一些微弱的赤色焰影跃在她的眼睛里,蛇瞳一般熠熠生光。

    谢辛辛觉得这纤纤身影有些熟悉。直到风起,吹起那人面纱一角,看到那精戾眸色之上,莹白淡薄的面庞。

    是边青昙!

    她怎么会在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