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心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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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她起身的声音,衣衫拂过桌椅,步伐轻缓。

    片刻后房门打开了,她看着他,罥长的眉微挑,第一句话竟是:“晚饭没用好?”

    他一愣,回道:“还好。”

    她盯着他,目光逐渐锋利下来,让他的神色有片刻的凝滞。他担心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便从容开口道:“师父为何这样问我?”

    “那天夜里不来寻我,为何今日来了?”

    那天夜里……她原来一直在等他,难怪屋中烛火亮了一宿,可出了那样的事情,他心中根本平静不下来,怎敢去见她。

    她没再说什么,只道:“进来吧。”

    在屋内坐下后,她提起茶壶倒茶,这才问:“你做错什么了?”

    他的心境不同往昔,对于这样的问题自然不必斟酌语句,不用去思考什么回答令她满意,“说谎为一错,不体谅悲痛之人为二错。第三错”

    他顿了顿,挣扎片刻后才微闭眼眸续道:“不够宽仁大度为三错。”

    谢云生抬眼看他,话中是毫不掩饰的意外,“你当真这么想?”

    这一句反问让裴行川哑然失语,人很难去挑自己的毛病,尤其是挑出毛病后再被人审判更加难堪,可是在她面前,已经不是难堪第一回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他撩起眼帘,神色镇定,平静答道:“我知我错了,也知错在何处,可这只是世人眼中的错,是作为一个深受礼义教诲之人不该做的事。”

    谢云生忽然笑了,对他这答案似是很感兴趣,“那如果只是作为你个人,只是对于你裴行川而言呢?”

    裴行川先是扯了扯嘴角,笑容幽淡,默了一瞬才道:“个人吃饭个人饱,个人因果个人了,行善也好,作恶也罢,不过一念之差。在我的这一念中,我也许会顺手怜惜孤苦,也可能在大难来临时选择独自奔逃。不管是行善于人还是独善吾身都由我生因,前者积功累德,后者无功无过。既然无功无过,我又错在何处?”

    “那你为何来找我说你错了呢?”谢云生看他一眼,反问道:“你并不觉得你错了,你心中是有波动,也为在客栈枉死之人鸣了不平。可在你看来,他们的生死是他们的造化,与你无关对吗?”

    “你甚至在想是因为他们无能,所以才逃不掉是吗?”谢云生一字一句,平静至极,却也正是这平静挑起了裴行川心头的慌乱。

    这是微末的想法,稍起苗头便被他给掐了下去,不承想竟被她完整地说了出来,他有些许恍神,“我是这么想过,可我知晓他们没错,也知晓他们赤手空拳难抵尖刀利刃……更明白他们是无辜的。”

    见他神情恍惚,她缓了声音,“那你现在可知你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

    裴行川默然许久,脑海中浮现那张满脸血污却还极力扯唇朝他笑着的小脸,低声道:“我错在不该牵连他人,可这个错不是我个人的错,也是世道的错,那些人本该安然行走在天地间,却因旁人利欲成了刀下亡魂,成了他乡孤鬼,也让亲人坠入深渊巨洞。”

    “或许……”他缓缓抬起眼帘,惘然道:“这在世人看来是命不好,因而遭受无妄之灾,客死他乡,也会让人去想其过往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才被横祸砸中。可不论过去还是当下,寻常人都是被动承受,被迫受人残害,被迫受权势欺压。一山倒一山起,受害人改头换面成为施暴者,冤冤相报,无有休止。”

    “坏的是心,人心常乱,会不甘、会嫉妒、会贪恨、因而纵剑伤人,挥刀四野。乱其心,错其行,乱一人便会乱天下人。”

    他字字句句,极静极缓,却升起一抹旷古的苍凉,“天下人之心悉数坏了,世道便也乱了。”

    “是啊,因为人心坏了,所以世道乱了。”谢云生低喃一声,长久的静默之后重新审视起眼前人,瞳中尽是赞赏,“不错,裴行川,你开悟了。”

    他并未因她的话而雀跃,相反更重的迷茫笼于心头,“人心易变,却很难变好,所以这人世是囚笼。既然是囚笼,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朴素的一问却令谢云生沉默了下来,许久答不出话来。

    人心乱了才会多欲,才会贪生,人心若常静,那便不是人了,可这毕竟是人世,心常静之人是异类。

    然而心静如此,连人都不是了,又怎会去迷茫,去忐忑,去在意自己是不是异类呢?

    看着谢云生沉思的模样,裴行川勾了勾唇角,声音豁达起来,“因为有牵挂之人,所以活着便有意思。这虽也是心乱,但这点心乱不足为恶,我想这便是人世中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状态吧。”

    “所以侠者便是牵挂天下之人,是为天下安危赴汤蹈火之人。”

    谢云生掀眼注视着他,脑海中数道思绪飘过,竟让她有一瞬的怔愣。

    他远比她想象中敏慧,也比她想象中沉稳。

    他似是被重重山雾掩藏的孤峰,山雾散尽,霜雪消融,逐渐露出那足以撼动天地的翠微山色,让她心中为之一动。

    心里既欣慰又自豪,可是他们之间又何必道出这些呢,她便道:“既然困惑得到了解答,那便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被赶客,他并不想离去,只能在心中对自己道来日方长,不必求这一时半刻。

    裴行川离去后,谢云生独自坐在窗边,静看月生灯歇,心头莫名松动了几分,令她浑身似乎也轻缓了些。

    翌日一早,三人便踏上了去交州之路,一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终于在两日后到达交州的合浦郡。

    此地距新昌只有百里之远,他们本想连夜赶往新昌,却被暴雨拖住了步伐,只能暂宿在客栈内。

    客栈老旧,坐落在山野,光看马厩里挤满的马,谢云生就知晓里头不平静。

    裴行川瞧出她的意思,问:“要不再往前走走?”

    雨水噼噼啪啪,浇得满地泥泞。

    谢云生撑着伞,没有淋到雨,可裴行川跟元白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浑身湿漉漉的,浑似从河中爬出来。

    元白始道:“别了吧,再往前走怕是连遮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这里头虽然不太平,但咱们只是宿一夜,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的。”

    谢云生道:“那进去吧。”

    可她心里知晓进去不会有好事。

    她时常以外应观事,才到此处,马儿便曲了蹄,险些滑倒在地,而那从暴雨下逃生的飞鸟本平安一路,却在客栈边被雨水砸落,坠进泥里。

    然而不进去又能去何处,只能静观其变了。

    推开老旧的门扉,里头吵嚷之声散尽,无数双眼睛朝这边看来,从头到脚的打量,似是要刺穿他们筋骨。

    谢云生若无其事地收伞走到唯一一张空桌子前,尚未坐下便见一柄飞刀刺入桌面,还好桌木受潮,不然怕是要裂开。

    “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