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古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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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顿了三日,我们坐着马车来到了平原郡。

    治水的工事已经将近收尾的阶段。黄河不在汛期,水量很少,几乎能见到河底湿软的淤泥来。很难想象数月之前,洪水有如猛兽一般将十几个郡县吞噬一旦。

    我寻了一处平缓些的河堤,从那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河滩之上。

    “姝儿,你在做什么?危险!”等陛下回过神来,看见我已经到了河滩上,紧张地朝我大喊。

    “如今又非汛时,没什么危险的。”我挽起裙角,脱下了鞋袜,将双脚踩到了河滩的淤泥里,这湿软的泥沙包裹着我的双脚,清凉的河水没过了我的脚背。这水尚且没有千年之后沉积而成的黄沙的色泽。这是我第一次与母亲河贴得那么近。

    两千年,它并不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姿态迎接我,也不以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面目迎接我,它用柔软的淤泥包裹着我,用流水的低吟浅唱浸润着我,就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母亲。

    “快上来!不然朕……我让人下去捞你上来。”他对我下了令。

    “遵命!”我朝他吐了吐舌头,拖延了许久,才从河滩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出来,然后同他一道沿着正在修缮的堤岸往前走。

    大河决堤的口子,如今已经堵上,治水的河工将碎石装入一个个长达四丈竹编的笼中,然后用板车将这一个个沉重的竹笼拉到河堤旁,再投入河底,层层夯筑而上,成了新的堤坝,来应对即将到来的汛期。

    虽已经是四月阳春,天气却并未很热,而河边劳作的人们大多赤着膀子,身上晒得黝黑。装满了竹笼的板车很沉,拉车的人用一根小臂粗细的麻绳将车头斜套到自己的肩膀与腰间,口中“呦嘿、呦嘿”地喊着,为自己拉车鼓劲儿。板车行进得极慢,远远望去,仿佛蚂蚁拉着巨石在土地上艰难爬行。

    粗粗的麻绳在他的身体上勒出了一道赤红的印子。突然一个颠簸,这辆板车的一个轮子陷入了软泥之中,虽然速度不快,但是车上巨大的重量还是变成了向前冲的惯性,板车上的整齐码着的竹笼几乎要压到拉车的人身上。

    只见那人用自己的双脚做了刹车,用自己的背挡住了这即将滑下来的竹笼,脸上瞬时间露出了龇牙咧嘴的痛苦来。等板车之上的竹笼终于稳定了下来,他才缓缓转过身去,查看这辆板车的情况,一转身,能看到他黝黑的背上多了四五条细长细长的刮痕,还在隐隐渗出血水。

    他却不以为意,只是解开身上的麻绳,蹲下身去,查看了一下轮子陷在泥里的情况。然后又套上了麻绳,继续往前拉车,嘴里原本咕哝的“嘿呦”之声变得更响。

    他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额头上与胸口上的青筋都一条一条暴露出来,好像再用些力,就会爆裂。可惜这板车并没有丝毫共情,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上面沉重的竹笼随着这“嘿呦”声,前前后后微微晃动着。

    那人努力了半晌依旧徒劳无功,开始向旁人求助:“兄弟,帮俺一把,推一把呗。车动不了咯。”他朝经过的人喊道。

    第一个人也同样拉着这样的板车:“兄弟,俺来不及咯,先得将这车送过去。”他拒绝了之后,头也不抬地拉着车先行离开了。他或许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知道如此这般停一停,就会泄了气,无力拉车了。

    第二个人是一个吏卒,那吏卒却只是双手插在腰际,腰间还别着一根鞭子,走过来,微仰着头说:“快快快!都耽搁多少时间了?别在这儿偷懒!偷奸耍滑,耽误了工事,你可赔得起?”“是是是!”那人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和道。吏卒哼了一声,马似的打了个响鼻,仰着头,离开了。

    第三个人便是我身边的公子。那人付出了诸多徒劳的努力,脸上渐渐已有了绝望的神情,听见有人走来,头也不抬,龇着牙,高声问道:“行行好,帮忙推一把好吗?”

    当他看清楚这个公子并非治水的劳工,而且衣着穿戴气度不凡,身边还跟着一位女子的时候,他慌乱地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甚至有些结巴了起来:“草民惊扰了——官,官爷——”

    “这不是官爷,我们只是路过。”我忙接过了话,不想徒增他的紧张。

    “不是官爷,那就好,好。”那人哑着嗓子道,“唉,如今这儿工事未结束,除了偶有官员查访,也见不着其他人,更别说路人了。”

    “你在这儿治水已经多久了?”公子开口问道。

    “已有四个多月了。”那人迎着日头,半眯着双眼,汗水从前额滴落到他的睫毛上,流到眼睛里,他使劲眨了眨眼,汗珠变作泪珠从眼角挤了出来。

    公子似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动容,宽慰道:“听闻此处将合龙门,想必你们不日便能归家了。”

    男子闻言却睁大了眼睛看向公子,咕哝了两句:“那些官爷们皆赶着工事,其实,我们巴不得这工事再缓几日。”

    公子与我一同讶然:“为何?”

    他压了压嗓音,说道:“缓一日,多得一日的工钱,听说当今天子对这治水之事颇为上心,这河工徭役朝中所予钱粮也比往常多得多。俺们一乡百余人,除了那些身残体弱实在无法服役之人,余者少壮,全来此地了!”

    “可是日时再长,耽误你家中的春种该如何?”

    他摇摇头。额上的汗珠因这摇晃,从眼皮上拐了弯,划过他的双鬓,又顺着他颌面的起伏跃动:“春种已经耽误了,哪怕现在就结束,一刻不耽误地赶回家,也近月末了,田地荒芜了几个月,还需除草、犁地,如何还能赶上春种?不过,这儿赚取的钱粮,减省点,也够得上家中老小半年的用度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这些话似乎是向我所谓的市场之法狠狠地扇了几个巴掌。

    “别偷懒啊!还不快些!”一记鞭声伴着催促声从远处传来。

    此人被这鞭声一惊,慌得哀声求道:“公子能不能行行好?”

    公子似有迟疑,我一口应承了下来。他悻悻看了我一眼,勉为其难地作势帮男子推车。我朝他一笑,也一同帮忙。

    那人拉着车,喊出了一声“嘿呦”。我们在这板车后助推,使出了全力,却见这车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再来一次!”那人在前头下令,我们神使鬼差地听着令,再一次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