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破局
    “她是如何回答的?”

    长公主将线香插入香案, 在丝棉蒲团上拜了一拜,才道。

    旁边的肖嬷嬷去搀她起来:“姜娘子说,她腿脚不便, 鲁夫人的好意便只能心领了。”

    “这话倒是得体。”

    “嬷嬷,你说,人烧一场…难道就真会大彻大悟?”长公主顺着嬷嬷的搀扶, 坐到屋内的酸枝木八仙椅上。

    “佛讲渡人, 既人能渡,想来大彻大悟也是有可能的。”肖嬷嬷常年跟在长公主身边,也会几句佛语, 小心翼翼地顺着她话讲。

    长公主想着昨日危急时刻, 那小娘子朝她冲来的场景。

    那般粗的柱子, 一般人吓得躲都来不及,偏她半点不顾、还一个劲地朝她冲, 而后拉着她便跑,后来更是怕带累她, 摔倒时还不忘放开她——

    她想起小娘子那时脱臼了的手腕,以及那乌溜溜望着她的眼睛。

    那眼睛黑得纯粹,白得剔透, 便如同幼时玩的珠玉,既美,也有种孩童望着所信赖之人时纯然的天真和信任。

    长公主叹一口气。

    许是她该改变想法了。

    阿瑶到底是变好了。

    否则, 一个人如何能违背本性, 在那等危急时刻来救人呢?

    想罢,长公主道:“按照鲁家那位的性子,这样的拒绝,恐怕她不会受吧?”

    若非那般性子, 又如何养得出鲁莲这等孽障?

    肖嬷嬷道:“可不是?那嬷嬷就这么笑眯眯地弯着腰,说:我家夫人知晓娘子腿脚不便,早就备好了软轿,令老奴送过来…”

    她学着鲁家那位奶嬷嬷的样子:“娘子放心,这抬轿的是她平日里最得用的两人,气力过人,平生只做抬轿一事,山地亦能如履平地,必不会颠了娘子。”

    “……到时啊,必能让娘子赏了这花灯。”

    长公主冷哼一声,拿茶盅的手一顿,茶盅就落到几上,她道:“这话讽刺谁?敢情我国公府会亏待了阿瑶,让她连个花灯都看不着?”

    她立时吩咐:“嬷嬷,你也去备一软轿,那软轿的底,必要用松江绫布垫,再放上细丝棉做的腰枕,对了,夜晚天寒,再备一件大食来的绒毯…”

    肖嬷嬷看着她笑:“看来夫人如今是很欢喜姜娘子了。”

    长公主那薄面一红,哼道:“我如何就欢喜她了?”

    “不过是看在她救了我,又是国公爷看中的人份上罢了。”

    “是是是,”肖嬷嬷道,“奴婢这就吩咐去。”

    “哎,等等——”长公主想着,“上回工部是不是做出个椅子出来,就那带两个轮子的?你让人去要来,万一阿瑶想去逛逛,就坐那椅子去。”

    肖嬷嬷:“这…小娘子恐怕不喜欢这样被人看着。”

    长公主却挥挥手:“有备无患!快去!”

    肖嬷嬷自知阻不了自家这主子。

    公主这人性子躁,讨厌一个人起来,是样样都讨厌,连头发丝儿都能看不顺眼;但要是喜欢一个人起来,却又能觉得她样样都好,便是她指着白糖说咸,恐怕她都会觉如此。

    当年对国公爷不就是这样?

    ……

    姜瑶坐在屋内,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鲁家那位奶嬷嬷,没多久,就接到肖嬷嬷那边传来的消息。

    长公主让她准备着,晚上——

    “我也去赏花灯?不妥吧?”

    姜瑶看了下自己掩在被子下的脚。

    “娘子放心,夫人那边都安排妥当了,”肖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姜瑶,近些日子她吃多了姜瑶送去的各种吃食、加之昨日又听说她救了自家主子的事,看待她就不同往常,温声道,“夫人将她的软轿给您坐,到时必不会颠着你的脚的。”

    “娘子第一次来长安,这长安的花灯节极其热闹,到时还有西域来的圣灯一同展出呢。”

    圣灯姜瑶是不感兴趣,就在她想要拒绝时,话到嘴边,却成了个“好”字。

    肖嬷嬷也应了声“好”,转身出门去,不一会,又让人端来一盅金丝血燕盏,说是夫人看她虚弱,要她吃的。

    等肖嬷嬷转身一走,红玉和青雀立时握了手,眼睛晶亮:“娘子!夫人如今待您跟从前可大不相同,那金丝血燕盏——”

    转头一看,却发觉,娘子面上竟没什么喜色,只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那睫毛映出的长长一排剪影,落在她眼睑,倒有几分凄清。

    “娘…子?”

    红玉小声喊了声。

    姜瑶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

    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两人去外间,自己靠着床靠想事。

    她方才猛然间生出个念头。

    明明她的脚崴了,去不了花灯节了。

    可鲁夫人来了,硬要她赴约。

    好不容易等她打发了那奶嬷嬷,长公主这边,却又改了主意——定要她去花灯节。

    她不由想起前两次经历。

    第一次,是她努力摆脱去大慈恩寺的命运,可最终,还是被鲁莲掳来了。

    第二次,是那刀疤紫衣男——

    可最终,还是被掳去了那密室。

    这般看来:有些事即使她极力避免,还是会遵循着原来的轨道走。

    姜瑶忽而想起,来大慈恩寺时路上做的梦。

    她被淹在冰冷的湖水里,无人发觉,而后,沉到冰凉的水中……

    梦?

    对,梦!

    姜瑶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是什么了。

    她落在水里,岸上一片乱糟糟的,有人在奔逃呼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但不知为何,明明有人呼叫,却一直没人来救自己,最后——

    姜瑶面前一下子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鬓乱钗落的女子浮在水面上,艳色锦衣如花儿一般,徜在水里,簇拥着一张惨白得泡得如发面馒头的脸。

    有人在旁边尖叫:“死人啦!”

    …

    这是梦。

    这是梦…

    不想起也罢,一想起来,便感觉有冰凉的湖水从她的眼耳口鼻渗入,她拼命喘|息着,试图将身体往上浮,可脚被一簇水草缠住了,绝望、阴冷、愤恨,所有情绪都在一瞬间迸发上来,她骂这贼老天: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死!

    她都那么努力不想死了…

    而后,就闭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天,到死,那双眼都没合上。

    梦真实得可怕。

    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姜瑶用指甲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从那阴冷的画面里醒来,面无表情地想:按照“剧情大神”的尿性,她落湖这事,是必定要发生了。

    可落湖…

    湖在哪儿?

    她想起梦境里,那花灯攒聚的湖边,如她记得没错,那湖,应当就是鹊儿桥那的湖。

    所以,明明她脚崴了,但还是一定要让她去花灯节——

    如一个人呆在这大慈恩寺,恐事情会更可怕吧?

    还不如跟着长公主。长公主有私兵,出行必定有侍卫随行,她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呆在明月楼里,还能让她掉到湖里去。

    如果这样,剧情还顺着之前的发展——

    正好印证她另一个想法。

    此前她所有的破局点,都在一人。

    今日……

    姜瑶想着,叫红玉进来,在她耳边吩咐了两句,红玉一愣,抬头看姜瑶:“娘子,为何要找…”

    “你去就是。”

    姜瑶道。

    红玉只得点点头,推门出去。

    青雀奇怪:“红玉,你不替娘子准备出行的东西,出去做什么?”

    红玉道:“你莫管。”

    青雀跺跺脚,回过头来,看姜瑶朝着她笑,忍不住道:“娘子,你怎么总与阿玉说悄悄话,却不带奴婢?”

    姜瑶道:“那自然是…青雀太可爱了,我不舍得。”

    青雀被她说得脸一红,剩下的抱怨,却不舍得说了。

    只道:“娘子下次有事就吩咐奴婢吧。”

    她拍拍胸脯:“奴婢也很能干的。”

    姜瑶点头:“恩,能干。”

    青雀跺跺脚:“娘子,你又笑。”

    ……

    “她拒绝了?”

    鲁家客院里,鲁莲面色铁青地看着奶嬷嬷,不过旋即,他又一笑。

    他一派优雅地自这满院的桃花树里择了一支最开得最艳的桃花——

    短短一夜里,这满院的梨树和玉兰花,都被他换成了盛放的桃花树。

    一眼望去,满目艳粉。

    鲁莲拈着那支桃花,在手里把玩,还问旁边的嬷嬷:“嬷嬷,你觉得,这枝桃花如何,美么?”

    奶嬷嬷哆嗦了下,忙弯着腰道:“美,自然是美。”

    “可这么美,”鲁莲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支桃花,道,“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

    说着,他冷不丁将那桃枝丢到地上,用足底碾了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

    ……

    誉王客院。

    魏玹喝得兴起,听下人来报,一双眼儿眯起:“你是说,那女的去看灯了?”

    “是。”

    下人双手垂着,毕恭毕敬。

    “还有…我那好表弟,被王庭芳叫走了?”他又问。

    “是。”

    下人回答。

    “那敢情好。”魏玹摸着新生出胡渣来的下巴,想起那晚慈恩塔里,他喘着大气,看着被二表弟小心怀抱着的女子,以及女子露在男子白色衣袍外的一点儿粉色裙裾。

    这般暧/昧,惹人遐思啊。

    他对姜瑶原本并没有这般势在必得的。

    只是那一顿鞭子,还有他二表弟的着紧…

    这世上,但凡是他二表弟喜欢的,他便都要抢来。

    “准备着,今晚你家主子要纳妾!”

    魏玹道。

    ……

    酉时。

    暮野四合,最后一缕斜阳徐徐自天边落下。

    姜瑶着一身品红莲纹大袖衫,内着素白短衫长裙,只在腰间以一红色锦带装饰,妖妖娆娆地站在房间门口——

    两顶软轿已候在门口。

    一顶明黄,长公主的。

    另一顶素色,其上以金线绣了莲纹,看起来也华贵非常。

    “娘子坐后面这顶。”

    肖嬷嬷道。

    姜瑶由青雀扶着,走到了那顶素色软轿旁,目光却不自觉往旁边去——

    红玉怎还没回来?

    正想着,红玉自庭院门口匆匆而来,大约是跑得快了些,额头上沁出一层汗。

    她“咚咚咚”跑到姜瑶身边,还未开口,就得了肖嬷嬷一眼:“怎有主子在这儿,奴婢却跑远了的道理?”

    姜瑶忙道:“是我差遣红玉去办了些事儿。”

    “既是这样,这回就不罚你。”

    肖嬷嬷是长公主院里的,是有资格罚姜瑶院里的人的。

    红玉朝姜瑶露出个感激的眼神,而后,走到她身后。

    这时,长公主才从屋内出来。

    大约是要去参加花灯节,她这回没穿素冠袍,而穿了一身的浓紫。

    除却明黄只有皇室能穿,这紫亦代表尊贵。

    浓紫长裙,贴花钿,金步摇一步一摆,端的是贵气逼人,芳华无边。

    姜瑶更感觉,美人即便迟暮,也依然是美的。

    而这样的美人,只是看她一眼,便道:“今日穿的,倒是不错。”

    “上轿吧。”

    她道,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姜瑶竟在长公主比平日摇晃得多些的金步摇中,感觉到了她的一点儿紧张。

    她道:“是。”

    姜瑶上了软轿,脚还是有些疼,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古时的跌打损伤膏厉害,竟感觉好了许多。

    三郎君与小四郎君,阿芝也都去看灯。

    阿芝腿短,由嬷嬷抱在怀里,一行人簇拥着两人软轿往院外去,还未走出院外,忽听长公主问了句:“嬷嬷,二郎呢?二郎不去?”

    “回夫人,郎君说与王家二郎君有约,这次就不陪您了。”

    姜瑶心里一个咯噔:她属意破局的人竟没去?

    这剧情,果真是要堵死她啊。

    不过幸好,她准备了别的。

    姜瑶看向红玉,红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