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 恭候府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之前侯府就放出风去要为庶女说亲,这个庶女指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梨园的事虽然变成了一滩烂泥沼, 但陆燕芝却被当众验证了。
结果自然是出乎意料的满意。
之前侯府虽然言之凿凿的是要嫁女, 但这世道,人要知道变通的。
哪个身份贵重的嫡子能娶身份如此低微的庶女?
即便铁了心也娶, 宗族内怕沾上个色令智昏的名头也定要想方设法的阻拦。
娶妻娶贤,嫡妻代表一个家族的脸面。
若时时被人拿着容色说嘴调笑,一家子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美色惑人的玩意做个美妾,许尽风流才最合适。
抱着这样心思上门说亲的人不少。
媒人嘴里俱是好话。
这个公子年轻俊美, 那个公子家境殷实,还有哪个王公贵族身份贵重,便是纳了陆燕芝做妾也不会亏待了她。
陆燕芝生的美貌不会失宠,做了妾室又不用操持庶物,每日只管与贵人恩恩爱爱的风花雪月,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像这种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巧嘴’都被郭氏赶了出去。
当然, 这些人里也有合适的,但她都按着老夫人的意思应付打发了。
陆凤霜还伤着, 到底有几分陆燕芝的缘故, 因此郭氏哪怕觉出古怪来却不肯多问。
不同的是,今日上门的人身份有些特殊,在前堂会客的是陆世子爷。
来人赫然是邓公的亲随。
三公的分量,重如泰山,便是随便哪一个跺跺脚都能叫朝堂震一震。
因此尽管登门的只是个亲随,陆世子爷还是满脸笑容的出来亲自招待。
待寒暄了几句,来人就直奔主题,:“我今日来, 是代大人向侯府提亲的。”
来了,陆世子心下快速盘算起来。
邓公膝下光嫡子就有四个,至于庶子那就更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邓公府上无论哪个公子,能将陆燕芝娶进去就已经是高攀了,陆世子一时难免喜形于色。
看着陆世子爷脸上露出的喜色,长随淡淡一笑,:“看来候府也有意结亲,既如此,回头待府上选定吉日后会派人过来接六姑娘。”
“对了,这是纳妾的礼单,还请世子爷收下。”
说着,长随将手里的盒子推了过去。
等等,纳妾?
陆世子看向长随,满脸的喜色霎时僵在了脸上,:“贵府的意思是要纳小女为妾?”
“侯爷不会以为大人是要娶六姑娘为妻吧?就凭六姑娘的身份...”
长随说着都没忍住嗤笑出声,这恭候府的人也是真敢想,不过一个庶女,她也配?
陆世子被长随未尽之言讽刺的脸面泛红。
恭候府护不住将陆燕芝推出去的事明眼人都能看来。
眼下京中风雨不断,还有陈府的仇横亘在中间,能嫁入邓府对陆燕芝来说确实是一条极好的出路,陆世子有些着急了。
纠结了片刻,陆世子爷还是忍下不甘,陪着笑问了一声,:“不知是贵府的哪位公子看上了小女?”
若是邓公的嫡子...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世子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长随疑惑的看向陆世子,:“我今日是来代我家邓大人提亲纳妾的,和府上的公子并无半点干系。”
轰——!
陆世子脑子里有一刹那真个是一片空白的。
默了片刻,陆世子木着脸,勉强找回来自己的声音。
他干涩的问道,:“你说你今天来,不是为府上的公子提亲,而是给邓公本人来提亲的?还要纳小女为妾?”
“是。”
长随点了点头,随后他看着陆世子了然的一笑,:“世子爷不必担心,您也知道,咱们大人可最是怜香惜玉的主,六姑娘虽说身份差了些,但生的…”
说到这,长随没忍住顿了下,:“生的确实勾...咳咳,确实动人,等她一进府那就是如夫人。”
“到时候大人还准备设宴,宴请宾客——”
“诶!世子爷干什么!?”
木质的礼盒‘啪’得被扔过来,砸在了长随脸上,他被砸懵了,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干什么?!你竟然还有脸问我干什么?”
邓公已年逾六十,论年纪都能做陆燕芝祖父了,竟然还来张口纳妾?
这都是些什么不知所谓的狗东西?
以前听邓公这些风流趣事时,大家只作趣谈,一笑而过,可现在这事情落在自己的身上——
陆世子当场须发怒张,张牙舞爪的咆哮道,:“呸!无耻老贼——”
“一大把年纪,胡子都能垂到坟堆里了,还色心不死,主意打到我的女儿头上来了?”
“ 做你他娘的白日梦去吧,痴心妄想!”
长随被陆世子爷撒泼似的叫骂气的一个仰倒。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作为邓公得用的亲信,今日能亲自来恭候府商量纳个妾的事已经是给恭候府脸面了,却不想竟遭人如此羞辱。
“世子爷定要将事情做绝不成?”
想想陆燕芝的容色,长随黑着脸暗骂了一声却还勉强站着没有离去。
“你们恭候府该知道眼下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把人送到府上,大人还有心情从中斡旋...”
话还没说完,长随就往院中跑去。
原来刚刚陆世子左右看看,直接抡起了椅子。
椅子太重,沉迷声色犬马又疏于锻炼的陆世子闪了腰。
他勉强靠椅子撑住自己,:“来人,将这狂徒给我乱棍打出去,打出去——!”
“好好好,你们恭候府等着大祸临头吧!”
长随气急败坏的喊声渐离渐远。
堂内,陆世子喘着粗气,咬着牙扶住了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
平南王府
“岁安兄,”陆卿荣神色凝郁的看着季世子,:“承志有一事想问,还请岁安兄如实告知。”
季世子看着陆卿荣屏退左右,郑重其事的模样也严肃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你尽管问就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日在梨园,岁安兄可曾遇见我那六妹妹?”
又是六姑娘?
季世子微微怔了怔,怎么这些人个个觉得她与六姑娘相熟?
看着季冒晟的神色,陆卿荣心里乱糟糟的,半是期待半是痛苦的看着人,等一个答复。
季世子回过神,尽管他满是疑惑却还是认真答了,:“那日到了梨园后,我从未私下离开过。”
“后来乱起,陶兄和唐兄与你一起过去,我和记淮一起到了苏小姐身边,一直护送她回府,未曾离开半步。”
看着陆卿荣脸色实在难看,季世子想了想,又道,:“前些日子福宁就问我与陆六姑娘的事。”
猛地对上陆卿荣期待又烦躁,挣扎又痛苦的眼神,季世子顿了顿,但看着陆卿荣他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和府上的六姑娘只见过两面,我们从未说过话,甚至可以说我与她根本就不相识。”
“恭候府上与我熟识的,只有陆大小姐。”
“你也知我心仪苏小姐。”
那日梨园上,季冒晟不敢多看,但那抹天青色到底还是印入眼帘。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季冒晟今生今世,只思慕一人,别无二心。”
陆卿荣的手死死的攥在了一起,他点点头起身,:“我信,我信你,今日的事到此为止,希望世子不要将今日的事透漏出去。”
“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今日的事,承志尽管放心。”
“多谢,府上近日诸事繁多,今日承志就先离开了,世子不必相送,改日,我必定登门拜谢。”
注视着陆卿荣脚步匆匆的离去,季世子张了张嘴,他想问问那位六姑娘梨园那日去了哪,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但话到了嘴边,却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世子,陆公子没有留下用膳吗?”
“是陈伯啊。”
“他不留,今晚我一个人用膳,你去取壶梨花白,不,天青...”
“算了,取坛清酒吧。”
“...是。”
*
定国公府。
看着府内忙忙碌碌整理府库,还不停外出采买的众人。
张南疑惑的看向周记淮,:“公子,国公可是有说府上最近有什么事?”
周记淮摇了摇头,:“没有。”
这?
若不是国公爷的吩咐,府上谁敢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
正说着话,就见李公公红光满面的笑着跑了过来,:“原来公子在这,国公爷有事要与公子说,现在请您过去一趟。”
“好。”
看着李公公眉眼间全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周记淮好奇的问道,:“大伴,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喜事,天大的喜事。”
李公公眉飞色舞的应了一句,:“是国公...咳咳,那什么,国公爷请了公子过去,十有八九就是要说这件事,公子等国公爷亲自给您说。”
“是么,好,看来父亲很高兴,那就是好事。”
待进了正堂,就见正写着什么的周国公。
听见二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毫不见外的说道,:“淮儿坐着等等,马上就能写完了。”
“好,不着急,父亲慢慢来。”周记淮笑着坐在了椅子上,很快,底下的人就奉了茶汤。
熟悉的香气弥漫开来。
周记淮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他最喜欢的庐山云雾。
滚水冲烫的热气蒸腾间,周记淮笑着嗅了嗅茶汤。
写完最后一笔,周重邛取过帕子擦了擦手,他放好东西,朝着外间走了过去。
周记淮甚少见周重邛这样惬意又意气风发的笑容,他笑着问道,:“父亲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为父要娶亲了。”
周记淮低头饮了一口茶。
再抬头,脸上却是有些惊奇的看向周重邛,:“能得父亲的垂青,必定是为极出色的姑娘,是哪家的名门贵女,儿子可认得?”
“本来打算先将日子定好,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和你说一声,如今日子还没定。”
“父亲哪里的话,这些年您孤身一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
周记淮眨了眨眼,笑着说,:“是得选个黄道吉日。”
周重邛定定地看了一眼周记淮,周记淮始终还是笑着。
他点点头,也慢慢笑了,:“好。”
...
孙青急匆匆进院时,正好撞上了往外走的周记淮,:“公子。”
“孙护卫,”周记淮先退开了一步,:“看孙护卫神色匆匆,必定是有要事,快进去吧。”
“是,多谢公子。”
孙青进了屋,正好看见国公爷站在一侧的桌旁,将手背从桌上茶杯移开。
随后听他对着李公公说道,:“这几日天气炎热,府上备些清淡的饭食,对了,这几日我公务繁忙,叫淮儿不必过来,自用就是了。”
说完,就见周国公沉着脸看了过来,:“说吧,什么事。”
孙青一个激灵,国公爷这神情,怕不是知道了今日恭候府的闹剧?
想着,他忙上前将今日邓公的人登门提亲,被恭候府乱棍打出去的事说了出来。
这几日去恭候府提亲的人不少,这还是第一次见恭候府如此过激。
“备车。”
“是。”
*
恭候府
崇泰院内如今是老侯爷夫妇和陆世子。
这会儿老侯爷心累的看着坐在堂下扶着腰,梗着脖子的陆世子。
府里有个烫手的山芋惹得满朝风雨,累得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朝堂冲锋陷阵。
这也就罢了。
谁能想到冲到一半,还有个坠在后头死死拖后腿的。
这对父女怕不是来讨债的?
那就没一个省心的!
“世子爷真是好大的威风,一大早就将邓公的人乱棍打出去,是生怕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恭候府的威名!”
“父亲可知道今日邓府的人是来做什么的吗?”
“来提亲!是给邓公来提亲的!”强压怒气的陆世子额上青筋爆显。
是,他从前嫌弃陆燕芝,厌恶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不上进,嫌弃她的不懂事,更烦她三番两次的惹事。
可那日去梨园赴宴前,陆燕芝抱着他软软的哭了一场。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陆世子爷。
府上的姑娘各个知书达理,娴静文雅,就算陆幼安偶有撒娇也是冲着姨娘去的。
儿郎们更是被老侯爷早早的安排在了前院,请了夫子和教头分别授课。
换句话说,这府上的人都不与陆世子爷亲近。
陆世子清楚的知道自己被放弃了。
没有人对他抱有期待。
他不用背负压力,不用面对失望,而他能用金钱买来最温柔的笑脸、言笑晏晏的奉承依靠,这就够了。
可那晚只是抱着他唤他父亲掉泪的陆燕芝叫陆世子爷生平第一次那般手足无措,那些泪落在他的手上,烫在他的心上。
陆世子也没糊涂透顶,他瞧出来府上的打算,实在是护不住陆燕芝,弃了她。
那一晚陆世子哪都没去,就算是新来的花魁也半点引不起他的兴趣,躺在屋里的他辗转反侧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
他好端端的女儿出去,‘瞎着眼’昏迷的被送了回来。
已经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
他心中一直憋着火,在被邓府的人骑着脸欺负时彻底点燃了。
“陆燕芝是我的小女儿,她才多少岁?邓淇逯这个死老头子脖子都埋进土里了,他还贼心不死!色心不死!”
“纳妾,呸,亏得他说的出口!”
老侯爷稀奇的看了一眼此刻显得格外有骨气的陆世子。
“吼什么?”
“冲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吼什么?要不是你不争气,府上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合着就你陆佑光陆大世子长了颗慈父仁心?打量着我们这么些人都是豺狼虎豹变得黑心肠,要把人往火坑里推?”
“指望着你的时候,你像个吸干了精神气的软骨头一样烂在地上,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忽的跳出来要将所有人都一竿子打翻。”
说着,老侯爷眼含讥讽的看了眼陆世子扶着腰的模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东西。”
“有本事你就解决了这件事,不至于你前头动动嘴耍完威风,回头还要叫我这个老不死的给你擦屁股。”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出去打个架都指望不上你。哼,我恨不得要嫁出去的是你,随便你去祸害哪个存心不良的老东西。”
世子爷喷涌的火气被晾在了半空。
他的老父亲窝在府里休养生息十几年,叫陆世子差点忘了老侯爷以前在朝堂上阴阳怪气,舌战八方的模样。
没在搭理陆世子,老侯爷转而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老夫人,:“怎么样?”
老夫人摇了摇头:“不是他。”
“可确定?”
“众目睽睽,人证具在。”
“可有其他的线索?”
“毫无头绪。”
这才是最棘手的,老侯爷无声的叹了口气。
老头子打的什么哑谜?
陆世子听不明白,正要问话时就见德叔捧着张拜帖神色凝重的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来的是什么人?”
德叔双手送上了拜帖,老侯爷掀开一看,立时惊的起身,:“人现在在何处?”
“老爷,人此刻就等在府外。”
“还不快请进来。”
老侯爷紧走了两步才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陆世子,:“快去迎一迎定国公。”
他没听错吧?这个时候,定国公来恭候府?
恭候府与定国公府并无多深的交情。
此前只有老侯爷与周重邛打过交道。
陆卿荣虽精通六艺却到底是还是文人,更不可能与国公爷有交情,至于其他的,陆世子连想都不敢想。
一直到周重邛入府,陆世子整个都人都在发飘。
虽说定国公阔别京城数十年回京后就深入简出。
但谁敢无视他?
京中还有谁没听过几耳朵关于国公爷的血腥传说?
手握数十万雄兵陈列边关,腥风血雨多年,上阵杀人只怕比他杀只鸡都简单。
功高盖世却深得帝王信重,地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之前京中一辈人教训子侄时都会以周重邛为例,后来,战场的消息传来,就没人敢提,再提起必定口称将军,敬称国公。
这样实打实杀出来的威名和陆世子承袭来的爵位不一样。
就像此刻,除了刚开始时几句客套虚伪外,陆世子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看着身侧高大的人影,陆世子不敢说话,却悄悄挺起了胸膛。
不到片刻他就泄了气,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如此攀比自讨苦吃。
待引人进了前堂,老侯爷和老夫人都在,等寒暄了几句,周重邛就道明了来意。
他站在堂下,拱手作揖,:“今日冒昧登门,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老侯爷和老夫人对视了一眼。
老侯爷神色严肃,郑重的说道,:“国公爷不必如此客气,若是国公爷所言之事是侯府能做到,府中上下必定全力以赴。”
闻言,周重邛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想求娶六姑娘。”
这话说完,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陆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周重邛,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抱着这样的心思,竟然也是要求娶他的小女儿...
等等,求娶...好像也不是不行?
对比今日邓府打发一个长随过来趾高气扬的耀武扬威。
再看着眼前弯着腰亲自登门的周国公,陆世子竟诡异的生出了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天大的馅饼砸下来,砸的陆世子头晕眼花。
但想想泪眼涟涟的陆燕芝,他还是鼓起勇气,看着周重邛慎重的问道,:“求娶?国公爷说的可是我那小女儿,恭候府庶出的六女儿?”
“是。”
“是娶妻,不是纳妾?”
“是,是娶亲,不是纳妾。”
这话问完,陆世子爷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慌里慌张的看向老侯爷。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老夫人突然出声道,:“那日国公爷可有前往梨园?”
“老封君不必客气,唤我长安就好。”
周重邛说着点点头,:“那日我是去的梨园,六姑娘也是我送回来的。”
不需要其他多余的话语,除陆世子外的所有人都明了了。
老夫人松了口气,转而叹息了起来,:“国公爷垂青是天大的好事,只是这几日六丫头伤了眼睛,郁郁寡欢...”
周重邛皱了皱眉,:“她的眼睛竟伤的更重了?可是这几日没有按时换药,还是不肯喝药?”
皱眉的周重邛气势迫人,陆世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搭话。
这模样叫老夫人心里的喜悦减了大半。
看定国公说起六丫头时这熟稔的程度,很明显不是在梨园的见色起意和贪图春风一度。
如今肯亲自登门求娶就不是编了身份存心欺瞒。
但陆燕芝信誓旦旦的一口咬定是季世子,这...
老夫人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若是嫁了国公,对陆燕芝来说已经不是高攀了,而是踏上了登天梯。
但登天梯不是那么好踩的,一个不好顷刻间惹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如今趁着亲事还没定下来,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为好,偏偏陆燕芝又目盲,老夫人微微动了动心思,索性先传了春红过来问话。
“春红这丫鬟一直跟着六丫头,有什么事都最清楚了,不妨传来先问问。”
“也好。”
……
澄心院
西厢房,站在门口的春红咽了咽口水,对着屋里禀报起来,:“姑娘”。
说话的功夫,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庭院内的男人,这下春红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位大人来了。”
前一刻,春红是被前堂传过去问话。
一进去,端看老侯爷和老夫人严阵以待,府里往日最没规矩的世子爷坐都不敢坐的场景,春红就确定了,这位根本就不是什么‘季世子’。
想起刚刚在正堂内几近鸦雀无声的场景,春红这会儿都觉得心悸。
她一直以为六姑娘是为了钓一条小江团,还不慎失了手,却不想钓起的是一条过江龙。
眼下春红只有一个念头,从今以后,怀疑谁都别怀疑六姑娘的本事。
那日六姑娘的眼泪是流给她看的吗?
在听说六姑娘这几日伤着眼睛却难免落泪的情形后,这位大人跟着来了,可不管是老侯爷还是世子,竟无一人阻拦。
今日的事太过玄幻。
春红脑子里乱哄哄的,她又敲了敲门,:“姑娘?”
屋里的人没应话,但门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陆燕芝,‘看’向了堂下。
周重邛看向了陆燕芝,她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裙,长发放了下来,一条白色的丝绸盖住了那双水盈盈的眼睛。
几日不见,竟然又瘦了些,风吹得衣摆轻摇,恍若欲仙。
很快,‘仙人’动了,迈出门槛时被绊的踉跄了下。
春红的手才伸出去,身旁倏地一个人影就闪过。
她扭过头,看着已经扶助了陆燕芝的周重邛,春红悄悄咽了咽口水,轻轻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几日不见,怎么又瘦了些?”
说着,他皱着眉看着陆燕芝的眼睛,:“那日曲大夫不是说只需冲洗几日即可痊愈,如今却更严重了?”
原来真的是他。
“怎么又哭了,伤了眼睛不能总是哭的。”
她又哭了吗?
有锦帕擦在了脸上,凉丝丝的,陆燕芝突然抓住那只手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
春红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姑娘诶,你这。
周重邛没动,他挑了挑眉,看着咬住自己虎口的陆燕芝。
而陆燕芝就是咬着手不肯放开。
她既恨自己不长脑子勾搭错了人,又恨自己的牺牲没有半点用,如果不是为了嫁给男二,她何至于这么遭罪。
看陆燕芝哭的和花猫一样,周重邛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掐着她的脸稍微一用力就分开了陆燕芝的嘴,:“不干不净的什么都咬。”
虎口处渗出了血,周重邛却没理会。
他看着都已经哭的抽噎起来的陆燕芝,摇了摇头,擦了擦她的脸,:“我那日说的话,看来你是半点没听进去。”
什么,他说什么了?
那日陆燕芝像团软泥似的,什么都没记住。
“好好养伤,等到了日子会有媒人过来提亲,你要的东西我都记着的,不会食言。”
不徐不疾说话声和两根手指就轻松捏开她嘴的举动叫陆燕芝怂了。
刨过男二的光环,周重邛这种截然不同的压迫感叫欺软怕硬的陆燕芝不敢继续撒泼了。
见陆燕芝红着鼻子乖乖点着头,周重邛笑了笑,他轻松打横抱起了人进了屋子。
“明日会有大夫来给你治眼睛,往后不许再哭了,若是哭坏了眼睛,总不能叫我日日都抱着你吧。”
陆燕芝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看’着周重邛又点了点头。
真是,周重邛手指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
那日那样凶横娇蛮,颐指气使的拿脚踩他,踢他,踹他,还叫嚣着让他在榻上跪下的那气势丁点不见。
但这样的苍白明艳,又怂又乖,还用白色绸缎覆着双眼的陆燕芝,实在...更何况,这样的浮在云端的艳色曾经绽放在他的指尖,婉转在他的身下。
周重邛曾经以为只有沙场的鼓声和洒在身上的热血才会让人有真实感。
但那日,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颗浸满了蜜汁的荔枝,甘甜丰盈的叫人难以释怀。
人素的狠了,真的很容易对那点甜头念念不忘,更遑论这样的甜头是陆燕芝给的。
这也是这几日周重邛不敢来见陆燕芝的缘故,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一口吞了人。
用舌尖抵了抵上颚,绷得虎口处都裂开了又渗出了血,周重邛才勉强收回了手。
陆燕芝看不见,因此其他的感官尤为敏锐,周重邛的呼吸变重的那一刻,她甚至都能感觉热气都扑到了身上,。
陆燕芝耳朵开始红了,那一片绯红向上攀爬,半是生涩半是蜜糖融化在一人身上。
一种微妙的气氛慢慢蔓延,周重邛竭力收敛的眼神却不可抑止的透出些侵略来。
他细细的扫视过陆燕芝的乌发、额头,蒙着白绸的眼,微微抿着的唇瓣。
看着她紧张的抓着衣角,屏住了呼吸,不敢动。
□□
陆燕芝隐约听见了骂声,她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身前的人影也骤然离开。
隔着好几步,才听见说话声,:“这是我的私令,如今给了你,你可算放心了?那日就要给你,你却只抓着枚玉佩不肯放。”
“...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好好养伤,等我。”
辞别了恭候府的众人,周重邛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国公府驶去。
半晌,正亲自赶着车的杨大却车内传来一声吩咐。
“计划提前吧。”
闻言杨大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神色严肃的压低了声音,:“爷,可是有何异样?还是有人走漏风声?”
若是真有半点可能,那他回去就拿人,宁错杀不放过。
“无,我急着娶亲。”
“...是。”
周重邛摸了摸虎口处的伤,想着刚刚陆燕芝支棱着毛,扁着嘴想撒泼又不敢的样子有了笑意。
怎么能有人生的这么...这么狡猾。
既大胆又胆怯,一时野心勃勃恨不得狗胆包天,一时又恨自己没长出个乌龟壳来躲进去,热烈又清冽,璀璨又莹润,十足..可爱,靡丽动人。
如此夫人恨嫁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及早娶回家才是。
*
朝堂上的事搅合了好几日没个结果,各个派系间日日没个正事只管相互攻讦。
这当口上偏陈府放出风说要娶亲。
陈潼是真的废了,不管好坏,总得有人担责,而这台阶也是施舍给恭候府的。
只要恭候府的人上门议亲送女,这事没准能过去。
可恭候府的人就像瞎了眼一样,死活不肯下台阶。
正巧快到了狩猎的时节,怀康帝大手一挥,准备将所有人都带去狩猎场换换脑子,并放言这一次允许请外援,第一名可向他讨个恩典。
临出发前,京城里的风向却突然被其他流言覆盖了。
“你听说了吗?那日长乐伯设的戏宴上,恭候府的那个庶女可是...”剩下的话都藏在了那戏谑的眼神里。
“什么事?说的这样不清不楚的。”
有性急的将话挑明了,:“还能有什么,那日陆六可是直接失踪了,听说是爬上了谁的床。”
“真的假的?她胆子这么大的吗?”
“嘻,你没看那日陆凤霜都急疯了吗,拖着条断腿到处找人,听说险些连梨园都要翻过来了。”
“那她可真不要脸。”
“呵,你以为呢,就凭她长得那般容色刚开始却一心一意的仿着苏家大小姐的样子,你就知道了她有多不择手段了。”
“她啊,最初一心就是想攀上季世子的这根高枝!”
京城里谁不知道季世子向着苏琳琅的一片丹心,郎才女貌,这样的姻缘是多少人艳羡又求而不得的。
看着他们的缘分,就像看着一个美满的期望和梦境,如今有人哐叽一下就往上头泼了盆污水,这谁能忍得了?
“还不止呢,季世子一心护着苏大小姐,梨园那日不知她按捺不住,爬上了旁人的床。”
“下贱!”
听到这的陆幼安再也忍不住了,陆玉宁和陆明芸两人拉都没拉住,叫她冲出去和亭内的人厮打了起来。
......
恭候府内,老夫人看着跪在堂下脸上泛着青肿的陆幼安只觉得头痛。
也不知今年恭候府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事事不顺。
儿孙外出多要与人起争端。
前有陆燕芝后有陆幼安,再加上一个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的陆世子,简直乌烟瘴气。
“你这又闹得什么?孙府和廖府的人都找上门来了。”
陆幼安低着头倔强的不肯说话。
这丫头的气性怎么就这么大?这还不如陆燕芝呢,最起码陆燕芝不管对错,认起错来又快又诚恳。
“算了算了,这几日京中之事颇有诡异之处,你避一避也好,等过几日...”
国公爷承诺娶亲,但至今不见媒人登门,老夫人一边操持着陆燕芝的嫁妆,一边提着心生怕生出其他的波折。
想到眼下京中多有关于陆燕芝的艳色传闻,老夫人一时可没了说话的心思,她挥了挥手,:“罚你抄经半月思过,不得外出,可有异议?”
“没有。”陆幼安不肯辩解,低着头认了罚就回了玟香院。
郭氏一心惦记着陆卿荣和陆凤霜,不耐烦府上庶子庶女间的琐事,名义上她是府里的嫡母,但私下里叫庶女都跟着姨娘住。
夜里,陆幼安房中的灯就亮了起来。
和曾经的陆燕芝一样,她也在点灯抄经。
烛火下,陆幼安一边抄着经,一边掉眼泪,但她却倔强的不肯出声,咬着唇擦着泪。
这是她第二次受罚,还是跟陆燕芝有关。
可陆幼安心里却发现自己没有像想象中那般迁怒陆燕芝。
从前陆燕芝生的‘丑’时,她们明里暗里的讥讽陆燕芝,说她长得丑还要挑事。
如今陆燕芝生的好看了,她们倒揣测的更卑劣恶心。
陆燕芝那个倒霉蛋眼睛都瞎了。
她生的那么好看,这些人怎么忍心下得了手的?
她们恭候府的人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被人这么欺负?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最后一笔划破了纸,这一页经都白抄了。
陆幼安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一边哭着一边撕掉了这一页。
她将手里的纸揉成团扔出去时,门被推开了。
白姨娘站在门口,笑着道,:“幼安,你看谁来了?”
穿着一身鹅黄色纱裙的陆燕芝被人扶着走了进来。
陆幼安呆呆的看向人,这是梨园宴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烛火葳蕤中,陆燕芝微微歪头‘看’向陆幼安,露出了一个笑容,:“四姐。”
这一声,叫陆幼安眼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白姨娘悄悄招呼陆燕芝身旁的春红,两人一起出了门。
没人说话。
陆燕芝试探着往前摸索着走了一步,就听见哐当一声,椅子砸在了地上,纸张哗啦被散乱了,一只手很快扶住了陆燕芝,:“陆...六妹妹。”
陆幼安的声音有些哽咽,听得陆燕芝鼻头也有些酸,但她没哭,向从前一样,笑嘻嘻的又‘看’向陆幼安,伸出了大拇指,:“四姐今日可算威风了,一打三还打赢了,厉害。”
“贫嘴。”
陆幼安破涕为笑,伸手拍了一下陆燕芝的手,但眼神落在陆燕芝被蒙住的眼睛上,她咬住了唇。
陆燕芝的眼睛多好看啊,比府里那些珍藏的黑珍珠都好看。
“四姐是在看这个吗?”
陆燕芝笑着摸了摸眼睛上鹅黄色的绸缎,:“瞧瞧,颜色好看吧。”
“我今日穿鹅黄色,就配了一条鹅黄色的,明日我穿粉色,就配一条粉色的,天天不重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