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p>祁云舟的声音很好听。</p>那是少年特有的声音,清亮的， 还带了抹若有若无的慵懒和笑意。</p>很难想象， 究竟是什么强大的心理,才会在随时可能死去的情况下,眉眼弯弯，尾音依旧笑意盈盈。</p>但方整个人都被吓到了。</p>他低下头,看到那条痒痒的胳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直冒的青筋旁,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在血管里蠕动。</p>方展看看胳膊，又看看少年指尖飞舞的银刀,下一秒,声音开始抖。</p>“我被感染了吗？”他问，“会变成花园里那些诡异的,有人特征的怪物吗？”</p>祁云舟没回答“是”或“不是”。</p>刀锋反射着他苍白优美的眉眼,他抬起眼，告诉现在有三种选择。</p>第一种，同化成园内的怪物。</p>第一种，用刀砍断感染的手。</p>“第三……”少年的尾音微微上扬。</p>“我选第三种！”方展看着少年的眼睛,急急忙忙说。</p>祁云舟轻轻眨了一下眼，很平静,很温柔。</p>他说：“好”。</p>然后伸出手,一把抓住方展那条受到感染的胳膊。</p>胳膊内蠕动的物体被冻得猛的一颤。</p>方展也被少年指间的冷意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然后下一秒，他整个人悬空了，他被祁云舟抓着,嗖地一下跳入怪物最密集的玫瑰丛中！</p>玫瑰丛已经生长得比人还高了，张牙舞爪的变异花朵中央，一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小屋立在那里。</p>陈旧腐朽，门上写满奇异的字符。</p>一看就是副本boss存在的居所。</p>boss，那是一个不开心会撕了整个副本玩家的boss啊。</p>身体先于大脑，方展拖着肿了一般的胳膊，下意识想后退。</p>然而，就在他抬脚的那一刹。</p>一道诡异的推门声，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来。</p>那是一个推门而出的boss，眼窝空空，脖子上挂着无数人骨制成的项链。</p>他走出门，“看”到狼藉的花园和池塘后，骨骼中开始生长巨大的花蔓，整个“人”开始剧烈咆哮起来：</p>“是谁，是谁杀了我的花和鱼！”</p>“是你吗？”</p>一根长满牙齿的藤蔓从骨骼中生长出来。</p>boss180度地拧过脖子，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看”即将被他吊到空中的方展。</p>方展看着藤蔓上的牙齿，想是不是先给自己脖子上抹一下比较好。</p>然后在“牙齿”碰到他脖子的那一刻，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地，在boss的耳边响起来。</p>“是我。”</p>晦暗的月光下，祁云舟触碰着那些诡异的“触手”，微微一笑说：</p>“眼睛很漂亮的先生，请把你的藤蔓拿开。”“这个人下副本后还要陪我小姨吃饭， 我不想那时候他状态不好， 懂了吗？！”</p>无数藤蔓和牙齿瞬间顿了下来。</p>死一般的寂静里，方展已经被这好挑衅性极强的话给震傻了，但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听到挑衅话语的boss，竟震地比方展还夸张。</p>boss滔天的怒火仿佛被一罐冷水给浇灭了，他看向祁云舟所在的方向，巨大的抖动中，脖子上的人骨项链变成碎片，开始一片片往下落。</p>boss幽深的眼窝看着祁云舟，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东西闪烁着。</p>闪烁着曾曾被冷酷制压后，不自觉喷涌的绝望！</p>他往后退了一步，说：</p>“祁云舟，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p>“你不是把副本弄崩一堆后，被系统压制力量，封锁通道，禁止参加任何游戏了吗？”</p>“系统怎么还不放你通关，让我们解脱啊！”</p>“还是说，你又看中了我的哪双眼睛，去缝你新收集的鬼娃娃吗？！”</p>方展整个人都听傻了。</p>而他身边的少年，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眼boss黑洞洞的眼睛后，披上校服，眉眼一点点弯起来。</p>“你想多了。”</p>“我还是个学生，很乐于助人。”</p>“现在只是想杀了你，让这个副本崩了而已。”</p>他最后看了方展越来越胀的胳膊一眼。</p>“你有三种选择。”</p>“第一，被同化。”</p>“第一，砍掉胳膊。”</p>“第三，直接干掉boss，在同化前让游戏强行结束，把整个副本给弄塌。”</p>“……我选择第三种。”</p>“好。”</p>迷迷糊糊的回忆从脑海中浮现，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方展看到boss大脑中绽开的烟花。</p>非常璀璨，一片光明。</p>将他恢复正常的胳膊照的透亮。</p>一片透亮中，副本塌了。</p>祁云舟一口血喷了出来。</p>38</p>“你你你你，你你你你——”</p>“你闭嘴。”祁云舟垂下眸，擦了一下唇角渗出的鲜血说。</p>39</p>“所以被你弄崩的副本，被你带走收藏的boss太多，现在你大部分能力都被限制了？”</p>“而且这个狗游戏系统还动不动对你施压？”</p>一阵无意义的“你你你”后，听完前因后果，方展总算说出了他第一段连贯的话，“什么鬼？不是说好了游戏面前，玩家人人平等吗？！”</p>游戏说，我难道不想平等吗？</p>比如第一个副本，别的玩家都在平等地当快到鬼嘴里的食物，只要祁同学当起了厨师长，把重鬼做成食物，把食物做成艺术。</p>当晚宴开始，一群不明真相的厉鬼准备开始时，祁云舟穿着礼服出席，准备掀桌。</p>然后是第一</p> </p>
个副本，第三个副本……</p>在无数只boss被做成洋娃娃后，游戏疯了，表示你再宰boss一次，我就让你吐血十次。</p>解密游戏除外。</p>“所以你为什么不去参加解密游戏呢？”方展看着少年病恹恹的脸，剧烈颤抖的睫毛，漆黑的头发不知受了什么影响，好像比刚见到时略略长了一点，没有打理，柔柔软软地垂落在肩膀上。</p>一片白光的照耀下，他是冰凉的，易碎的，身形单薄，穿着校服，好像随时会在光中消失一样。</p>祁云舟想了想：“我这里有个朋友，叫谢逸星，他告诉我这个副本的花朵很漂亮，很自然，很原生态，非常符合绿色发展观，靠在树上睡觉还会很舒服……”</p>“哈？别告诉我你是来这个副本睡觉的？！”</p>“差不多，那里的树确实靠的挺舒服的……”</p>祁云舟闭上眼睛，白光消失时，他抱着膝盖，在休息区的一脚睡着了，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睫上，向两只疲惫的蝴蝶。</p>40</p>“这件衣服可以吗？”</p>“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有学生气？”</p>“午餐肉是选哪一种好？饮料是要咖啡还是雪碧？”</p>休息区的商场里，祁云舟像只好奇的小狐狸似的，拿着一个大推车，看中的商品不要积分似的往车里堆。</p>堆地其他玩家眼皮一跳一跳的。</p>方展跟在后面当根本，看着这个神秘少年最后在玩偶区选了几个奇怪的玩偶后，带着买回来一大筐东西，连蹦带跳地到达游戏里小姨住的地方。</p>一见到现实中的亲人，祁云舟收回了副本里面对boss那种漫不经心又格外凌厉的表情，他像是一只好久好久没见到亲人的小狐狸似的，他放下一大袋东西，像儿时那样踮起脚，轻轻拥抱了一下小姨。</p>即使他现在已经十八岁，已经比这个自车祸后，消失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好久好久的亲人高。</p>秦雪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云舟。</p>她眼睛红红的，听祁云舟微笑着，说她车祸离开后，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样子。</p>家庭和睦，朋友友好。</p>荣誉众多，幸幸福福。</p>好像除了一不小心掉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他过去的十八年年都是非常非常快乐的。</p>快乐得没有孤独，没有阴霾，没有遗憾。</p>只有温暖的阳光从头顶上洒下来，幸福美好。</p>“真的是这样吗？”最后的最后，小姨问他。</p>“真的。”祁云舟愣了一下，眉眼弯弯说。</p>然后他们一起闯关，一起在很多副本穿梭。</p>有时也会去很多“听说很好玩，很放松”的副本世界旅行，旅行中总会遇到大逃杀这样奇怪的事情。</p>祁云舟留给了小姨和方展很多积分和道具，多到即使他通关了，只要时间足够，他们也能在现实事业中重逢。</p>祁云舟还收集了很多原本是boss的奇怪娃娃。</p>时不时会救救其他玩家。</p>救着救着不小心又把boss做成手办了，然后一口血喷了出来。</p>这时少年会病恹恹的，唇色苍白，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又长了一点，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像银色的水银。</p>又好像某个副本里，终年从天上洒落的雪花。</p>从天上落下的雪花。</p>从天上落下的。</p>祁云舟靠在副本的休息区里，静静看头顶的天空。</p>天空下没有阳光，只有浓稠的夜色和人造灯光。</p>虚假空洞，好像永远无法将真实的情感补充完。</p>慢慢地。</p>时间又好像过去好久好久。</p>又好像只是经过了短短一瞬。</p>某一日，所有副本的灯光同时亮起，整个游戏大厅灯光闪烁，将幽深的夜照成白昼。</p>“有人要通关了！”许多老玩家如此说道。</p>他们说这话时，祁云舟已经走到游戏大厅中央，看着正中心那扇隐约闪烁的门。</p>“真的不后悔吗？”</p>手指触碰到明的那一刻，头顶上的月亮眼睛眨了眨，有童音在半空中问道。</p>“真的不后悔吗？”那声音又说。</p>声音不大，低低的，像是在诱惑。</p>它诱惑说：“为什么不选择留在这里呢？留在这里，你不会衰老，不会死亡，拥有永恒的自由，与唾手可得的财富。”</p>“所以留下来吧，留下来！像那些其他可以走的人一样。”</p>“智慧，财富，欲望，贪婪……”</p>“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个游戏的荣光！”</p>“这里没有阳光。”</p>少年指尖微微顿了一下，半晌后，他抬起眼，微笑着，继续说：</p>“没有还在等我的家人。”</p>“没有我的爱人和朋友。”</p>声音静了片刻，然后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说：“你爱他们。”</p>“我爱他们。”祁云舟重复说。</p>系统：“你爱他们，超越这里唾手可得的财富。”</p>祁云舟：“我爱他们，超越这里的长寿和自由。”</p>超越人性的欲望与贪婪。</p>超越没有阳光的夜和凉风。</p>超越满满的屋子和街道。①</p>超越生与死的思念与须臾。</p>他推开门。</p>门的尽头亮堂堂的。</p>好像有暖暖的阳光洒下来，阳光下是他熟悉的宅子和房间，房间里有他思念之人的脸。</p>那是财富和长寿不触碰不到的地方，是他一直渴望伸手触达的，是温暖，是心脏重新跳动的感觉，是他一直渴望抵达又终于抵达的……</p>家。</p>41</p>祁家大宅外。</p>无数车辆和人群向这里涌来，阳光从天边斜斜的洒下来，记者的闪光灯已经打开。</p>今日，是那位十八岁的少年举行葬礼的日子。</p>少数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向宅内走了进去，身上的所有装饰全是素白。</p>宅内的气氛是安静的，所有人神色肃穆。</p>肃穆间，他们低着头，看那座沉重的棺木，少年最亲近的人围在那里，神色哀伤，指尖颤抖。</p>有人的身体开始摇晃，有人似乎忍不住要痛哭。</p>他们看着那座被缓缓合起的棺木。</p>棺木上，有悲伤的声音在念悼词。</p>念安息，念悲痛，念来世的祝福。</p>念，念……悼词突然念不下去了。</p>因为，刹那间，</p>伴随着“哐当” 一声——</p>棺材板突然被掀开了。</p>沉重的棺门落了下去，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p>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骨节分明，每一根手指在阳光的照耀下，都是那么白皙。</p>前来观礼的人恍惚着。</p>就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棺材里的少年已经扶着棺木，从棺材里坐了起来。</p>很轻很慢的动作，带着不忍惊扰的小心与惊喜。</p>祁云舟迷茫地扑闪了一下眼。</p>“天哪，他动了！”</p>不知从何时发出的惊叫声。</p>叫声中，少年抬起眼，突然想到小时候写在作文本上的话——</p>“我想长命百岁，健健康康。”</p>“我想哪怕有一天躺于棺材板，也有人惊叫地指着我，说：看他动了！”</p>“我想有人在我白发苍苍时祝福我，祝福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p>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头顶上洒了下来。</p>穿越生死，穿越时光。</p>温温暖暖，夺目灿烂。</p>祁云舟顺着光线，向外看去。</p>那一刻，明晃晃的阳光铺亮了他目光所达的每一处地方。</p>棺边人的面容熟悉又明亮。</p>祁云舟被人抱住了，拥抱中，他听到祁知寒和顾言的声音。</p>“这次不说晚安啦。”</p>祁云舟轻声说。</p>说完，他在一位记者的闪光灯中，轻轻弯了一下眼睛。</p>那么快乐，那么轻柔，就好把这么多年的时光和经历，都融化在这个笑容中那样。</p>阳光灿烂。</p>温柔的“咔嚓”声响起，他看着他生命中爱的人，微笑说：</p>“早安。”</p>43</p>祁知寒的眼泪落了下来。</p>43</p>“早安，我亲爱的孩子。”</p>“经过亢长的时光和孤独的岁月，你终会明白：</p>你值得肯定，值得被爱，你的一生终将被爱意包裹，并为他人带去欣喜。”</p>“以及，我也爱你，欢迎回家。”</p>……</p>……</p>44</p>“以及——”祁知寒：“顾言， 你那边怎么回事， 抱着抱着，怎么还不把我儿子放下来？！”</p>好有那个正在疯狂拍的记者，拍，拍……</p>这是打算在拍什么？！</p>45</p>记者已经拍好了今日头条：《惊！葬礼现场材板被直接掀起，这究竟是生命奇迹还是灵气复苏？！》</p>祁氏公关部：所以我们要熬夜公关了吗？</p>嘟囔中，一位员工看向他们要处理的录像，却突然有些愣。</p>录像背景色很亮，往上看是灿烂的阳光，少年从沉睡中醒来，眉心和肤色还很苍白，他被顾氏的那位继承人紧紧抱着，拥抱中衣角掀起，露出的手腕纤细透亮，头发漆黑略长，发下是一双浅灰色眸子。</p>那双形状美丽的眸子略略睁大了一下，半晌后又眨了一下，慢慢弯起来。穿着黑色西服的祁知寒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看他们，略略复杂一刻，把恢复温度的手搭在少年身上。</p>好奇的人群试图突破警卫往里涌，记者又开始架起摄像机，他按下第一个快门前，祁云舟突然对身边人弯弯眼，说：“跑。”</p>少年的尾音微微上扬着，空气静了一刻，然后所有的闪光灯都被抛到身后了，喧嚣声远去，金光点点，前方的道路宽敞明亮，很长很长。</p>记者按快门的动作突然慢了一下，员工吐槽的话语也突然停止下来。</p>——对，他们好像想起这个从沉睡中醒来的少年，其实正处在和他们孩子一般大的，最青春，最好的年纪，鲜衣怒马，篮球场上总会有成群的同伴。即使雪花一般的卷子会压得他们有点儿喘不过气，与爸爸的矛盾偶尔会爆发一下，但好长好长的生命里，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去自己未来想去的大学，提着行李箱去各种没去地方旅行，找朋友撸串，和还没来得及告白的人亲吻，与解开隔阂的父亲谈心，履行曾经说出的愿望。</p>履行“我想健健康康，一生向阳，在我闭眼，胸前的向日葵如此灿烂。”</p>于是哀伤的乐曲声变欢乐了，棺前的向日葵在风中飘洒起来。</p>履行“我的人生会很长很长，祝我寿比南山，祝我白发苍苍。”</p>“旅行那句祝福，祝我每日醒来，会看到我爱的人对我说——”</p>最后的最后，祁云舟抚了一下向日葵的花瓣，微笑，“对我说：早安，午安，晚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