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荒声沙(二)
    韩阅把话堪堪说到一半,却又摇头不表下文,简直可恶得紧。


    我心里急得火烧也似,问缘于我恩义深重,为她寻药自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一路而来我吃足了苦头,兼之延误许多时日,总觉力有不逮,如今终于得知还有别的法子,就在眼前人的嘴里,怎还能轻易放过?


    我只得揪住韩阅的衣袖,他不肯说,便一直不放,缠烦多时,他被逼得没法,扶额道:“第二个法子,也是孙老师最近琢磨出来,但从未找人试过,不知结果,而且牺牲太大,没有人敢去试的。”


    我一颗振奋飞扬的心顿时跌到谷底,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安之暄本人了么?


    “这人何时能醒?”


    大起大落尽在转眼之间,我失望透顶,不愿再去想这事儿,回头看看将军,她安安静静卧在榻间,满身伤痕,力乏体弱,若没人照顾,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却听韩阅道:“她长时带伤而战,死中求活,必然会有这么一昏。我让你给她服下的药,本就有化淤养神之用,且她体质不错,这一昏不会超过两天。她身上大创不少,虽未致命,却也流失许多气血,还需静养七日。”


    他转身去云矜屋里翻了翻自己药箱,找了一罐膏药出来,交给我道:“她周身那些伤口,你用这个,早晚都涂抹一次,涂上了不要见风,五天之后,应当大好。”


    我听得一呆:“我涂?”


    他一眼漠然投来:“我是男人。”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涂就涂!


    镇定了心绪,我接过药膏,还不忘轻飘飘的嘱咐一句:“你既然是男人,心里有什么话要对什么人说,就应当早点一吐为快。闷在心里,谁又知道呢?”


    韩阅袍袖动了动,仰望一会儿雨线,末了轻叹一声:“叶姑娘,你好玲珑的心窍。”


    你也不差。


    我暗暗思忖,在嘴上回了一声“过奖”。


    却见他转过脸来,又道:“我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有点面熟,现下再听得你这几句道理,还有这副口吻模样,倒同我的一个师妹有几分神似。”


    我顿时感觉稀奇:“令师妹与我长得很像么?”


    他微微颔首,浅笑一声:“或许你们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细致通透,我们这些粗糙男人,只怕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说到这里,他眉眼渐作暗淡,显出些无奈脸色,没再管顾我,而双肩低沉,扬长而去。


    我一时对他那个师妹有些好奇。


    要说这世上我知道的、和我长得相像,说话口气也差不多的人,就只有我二叔的那位独生女了,可我这自幼体弱的堂妹现今尚在闺中喝药调香,读书弄墨,决不会有空跑出去做人家师妹的。


    但是天下偌大,众生芸芸,有那么相似的一些人……也说不准啊。


    不过顷刻间,我并不能琢磨出什么端倪,索性暂丢了此节,毕竟屋里正躺着某个病人,还有比给她上药更麻烦的事情么?


    将军果真如韩阅所言,整整昏睡两日,第三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刚好顶着一头大汗给她在抹一身药膏。


    她这一觉睡的十分痛快,醒来神完气足,可见韩阅的几碗药汤当真不错,只是这人躺在榻上,那眼神可幽怨委屈得很。


    “萧姑娘,扒衣这种小事,你都要报还,气量就不能大点么?”


    我这几年一直被人叶姑娘叶姑娘的叫,熟点的人也是潇儿潇潇的乱唤,她猛然间这么喊我,让我恍神了半晌,我的闺名,只在苗疆的时候,偶然说漏嘴对她提过一次,连我自己都要时常忘记,我原本姓萧。


    我淡淡瞟过去:“不脱衣服,怎么上药,你以前说过的话,我现在一起还给你。”


    她轻哼一声,闭起眼,别过脸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不了一会儿,我百忙之中抬头一瞥,她那耳根子竟渐渐红了。


    我就有些不满:“我做这些,是不想眼睁睁看你去死,摆出这个脸色,好像我占了你许多便宜一样。”


    她把嘴抿了老半天:“难道不是?我如今的念头,你当初也想过。”


    我端着两手黏糊糊甚为气闷,按捺须臾,才心平气和道:“大将军,你跟我虽不对付,但眼下关系你这身伤,乖乖躺着,不要瞎想,好不好?”


    她眼风一掀:“你这是在哄我?”


    我恨恨磨牙:“是,我在哄你。”


    她唇线一扬,得寸进尺:“唔,我渴了,还很饿。”


    “……”罢了罢了,算我上辈子欠她的好了!


    我飞快给她上完药,给她倒好水,随即脚不点地,转身去找陶老仆张罗饭菜,来来回回忙碌了好半天,如今回想,我那时的耐心和脾气还真好。


    侍候她吃饱喝足,我又发现她那件红衣袍也有好些破损之处,便顺手拿过来,取出随身的针线,坐在旁边一针针慢慢的缝。


    缝到一半,我渐渐感觉眼睛酸胀,不得不停下,抬头把眼珠子转一转,不经意间,就瞧见将军抱膝靠在榻上,定定的望着我,还有我手里她的衣裳。


    两个人凝神对视了半晌,她默然不语,我无话可说,亦不欲多作理会,自顾自埋头补衣服。


    “我有些事要跟你说,要不要听?”


    她突然出声,我仍然没有瞧她:“你说就是。”


    “其实最开始,我是奉着军令,跟随统领护着圣驾逃奔出京的,”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过南河村时,我因为断后,与大军分散,一起的同袍死的死,散的散,我在那个地方游荡了许多日子,后来碰上恶人谷的侠士,方得了救。”


    “你不是逃兵?”


    将军摇头:“我投入天策府中,要战便战。我不愿意守的,是有杨国忠这等佞臣苟活的大唐,比起守住他片刻安宁,我还是想……在天策府最后一刻,死在那里……”


    我举目顾盼,她脸上没有半点神情,那双眼里却光色汹涌,迫得我十分不自在,但她即刻扭头,窥向窗外,阴雨不断,此时也绸缪不绝。


    她骤然笑了一声:“我十五岁入府,自黄毛丫头到如今的正五品宁远将军,掌管尉迟营下一万铁骑……却不如一个寻常天策府将士、此生无憾。”


    她笑着笑着,又看回我:“若有一天,我真能得偿所愿,你将如何?”


    我将如何?


    哦,我不知道那一天自己会做什么,又会是什么心情,但眼下,倒是生气得很。


    “公输筠!”我捏着绣花针,恶狠狠瞪向她,“本姑娘千辛万苦寻你救你,不是要最后给你收尸的!”


    她被我吼得轻轻一呆,而后低眉莞尔:“我如今是病人,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


    我满心恨铁不成钢:“不对你凶,怎么给你长记性?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不然,我还要打你!”


    “好。”她将头点得十分干脆,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过了片刻,我把补好的衣袍递给将军,她并未立即穿上,只是伸手细细摩挲那些紧密针脚,凝眉沉思。


    “你的手艺果然是闺阁出身,这很好,”她很难得的赞扬我,“人心反复,世事无常,你倒不如寻思一下跟……初祀那样。”元宝小说


    她那个“跟”,咬字极为细致,随后的话语似乎在舌头上打了好几转,终于徘徊出四个字来,可前后连着一琢磨言下之意,不伦不类,不知其所以然。


    我费了一会儿神,在头脑里寻思须臾,大约是她提议我效仿御神大师姐那般沉稳断决,只论江湖,少谈风月,我到底是残雪首徒,将来或许还要领着一门子弟行走四方,若始终任性轻浮,那便只能是小女儿家了。


    这么一想,我颇觉羞惭:“大师姐比我入门早,见得多,我要是去学她,终学不得七成,最多四五分罢了。”


    将军闻言,挑眉望了望我,少顷神情疏淡,微笑不语,竟把心思藏得愈发深沉难解了。


    如此两日转眼而逝,韩阅为人温吞,却是个圣手,将军那一身伤,也渐渐没听到她喊疼了,一下地来,非常生龙活虎,喝完药,就提着重戟在院子里舞闹一阵,还意犹未尽,转头牵起还在养伤的红马,要出门去猎几个狼牙兵玩儿。


    我冷冷盯着红马撑起一副病躯,四个蹄子死死定在马厩里,任凭将军如何生拉硬拽,仍然纹丝不动,威武不屈,拉扯得急了,张口尖嘶,那声音更是刺耳。


    将军捂着耳朵瞪它,红马丝毫不惧,睁着铜铃大眼,眼中湿润,怔怔回望,一人一马相顾无言,耗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将军又抓起缰绳往外拖,红马吃痛,继续嘶叫。


    这来来回回喧嚣了好一阵,我脑仁都被吵得疼了,忍不住上前劝道:“你就放过它,让它好好歇一阵不行么?”


    将军道:“可我眼下太过清闲,不动一动,实在无趣啊。”


    我揉一把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你若是觉着无趣,我可以带你做些有趣的事情。”


    她飞快扔了缰绳,喜滋滋奔到我跟前:“是什么事呀?”


    我彼时迟疑许多,沉吟着好半天:“不如,等你这身伤大好之后,你带我去一趟恶人谷,找暄儿吧?”


    她神色瞬时黯然:“你找她做什么?”


    我无可奈何,可又只得硬着头皮道:“问缘的蛊毒还没有解,暄儿既然是下蛊人,必定知道如何解蛊,我如果只身找她,她不会理我,若是有你在,她或可出手帮上一帮。”


    未到长安之前,这一番话在我心里辗转无数,起初我很怕将军她不答应,为了寻她,横生偌多曲折,渐渐将此事暂放,如今终于得了片刻安稳,我却又不得不提起它来。


    将军果然沉默下来,踱开几步,一言不发,我初时那份担忧转瞬上心。


    这般尴尬无声将近一顿饭后,她再抬头来,眼光幽幽:“你为何想到来找我?”


    我缓了缓心神:“你跟暄儿昔日情分那么深,她做下那些,虽然法子偏激了些,到底也是为了寻你,这事儿总得有个两全的法子解决吧?她还要我转告你,她在恶人谷等……”


    将军挥手截断我的话:“等什么?等我?我重伤了她两回,她不恨我入骨,竟还会顾及什么情分?萧姑娘,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她直直看着我:“你可曾好好想过安之暄其人?她掳人,下蛊,比武,手段尽用,当真只是任性而为么?既然肯放人,以她的精明,又怎么会忘记解蛊?还是她这一场计谋,根本就没完?”


    将军这么一质问,我恍神好半晌,回想一遍自大师姐亲去苗疆,到如今田地,每一步,每一桩,越去思量,越是背寒。


    若是真如将军如此推想,那暄儿,该是何等的城府?机关算计又是何等可怖?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历经这么多周折,她谋的依然是你么?”


    将军颔首,道:“确然。而且我现下身体没有恢复好,你要绑我去恶人谷,交给她,换回蛊解,是很轻而易举的。”


    这话里的意思……我一下子怄得胸口有些疼。


    但她全然不知,径自捧着赤电的脑袋抚了又抚,嘴里仍旧淡淡道:“那个墨问缘,毕竟与你要好,她为了你徒弟身中蛊毒,你总要赴汤蹈火治好她的,无论如何,在所不惜,对不对?”


    我强忍着没有踢她一脚。


    将军突然变成如此酸涩口吻,简直莫名其妙,我想争论几句,似乎也无可说起,最后浑作没有听见,趁她还没回头,悄悄走开,去寻韩阅,问他所说的第二种解法。


    转到云矜那儿,一开始并未见他,云衿那姑娘胳膊还吊在脖子上,一身伤痕累累,比起将军更甚,但有韩阅照拂,教人十分省心,不过彼时她不可以大动,只能倚在榻边,一只手挂着,另一只在胖胖背后捏来捏去,比将军还要百无聊赖。


    霎那间,我有几分同情韩阅,云矜在武艺上高深,可离了兵器,她就只是个懵懂少女,他给她做过什么,她一概不知,也不愿去管,享用得倒是心安理得。


    我皱眉杵在门口半天,云矜见了,奇怪道:“将军人已经救回来了,你那位朋友不久也会得治,还有何事不能放心?”


    不放心你啊小姑娘。


    我叹口气,问她:“韩先生对你很不错,他是你什么人?”


    她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我哥。”


    我指了指胖胖:“这家伙他养过,你跟我说是万花谷朋友送的,他到底是你哥,还是你朋友?”


    她被我问得一愣,眼神滞了一滞,顷刻暗淡。


    “我小时候在花谷待过几年,那时候很多小孩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就说韩阅是我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我那时一直跟人说他是我哥哥,他也没说不好……”


    “你说他是你哥就没人欺负你,是什么道理?”


    云矜此时揉了揉脑袋,满脸不堪回首:“正经点说,他是花谷的孩儿王,花间游和离经易道两心法兼修,一针治病,一针伤人,可凶了,花谷的孩子许多都被他扎过,不敢轻易招惹他。”


    我低低噫了一声:“你用他的名声做靠山,他竟然没扎你。”


    她困惑了须臾,随即摇头:“或许真将我当妹妹了吧。后年我被接回山庄,和他就慢慢淡了来往,直到如今战乱,又在这儿相认,他倒没有小时候那样凶,不过我也不想再将他当哥哥了。”


    我不胜惊奇:“是不是觉着总把他当哥哥,太委屈他了?”


    她也不胜惊奇:“岂有此理?如今我都长大,能打趴很多人了,哪里还要什么哥哥?这不是让他占我便宜吗?”


    这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正百思不得其解,外头倏忽哐当一响,似乎有人一脚踢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