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江湖剑(二)
    我于满身大汗中抬头一瞟,就见一位蓝衣女子稳稳坐在树桠上,不胜清闲的斜靠树干,双手抱胸,怀里拥了一柄玄青轻剑,居高临下,朝这边淡淡望着,眼色中颇有几分玩味。


    偏偏此女我还认识,平日练剑时常常遇见,她归属藏剑无双门下,是三庄主叶炜的弟子,三庄主现今有一百多位徒弟,她叶梓铮在其中排行第十四位,看上去似乎不甚出类拔萃,可跟我过起招来,剑势竟刚猛急切,几番逼得我没有招架之力。


    “哟,鸷潇,不在山庄劈木头,却跑来秀坊拐带人口么?”


    在下手提重剑,肩扛东方,她趴着我肩头兀自昏迷未醒,这副模样任是谁见了都得多想。我脸上没忍住一热,气恼道:“别光在那瞧热闹,赶紧下来帮我一把。”


    梓铮轻轻一怔,随即摇头:“帮你拐姑娘?这种事情太卑鄙了,我要袖手旁观。”


    我急得快跺脚了:“后面有人要杀这位秀姑娘,你也不管吗?”


    她眉梢一扬:“一点都不想管。”


    我拿她没辙,眼看着萧静儿越追越近,不能一直躲避,索性把东方放在树下,无论如何,先把这位凌雪阁杀手打残了再说。


    萧静儿见我停在原地,冷笑一声:“你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跑了?”


    她一侧目,望见梓铮在树上屹然不动,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此处还有一只小鸡崽儿,哼,是你的帮手?”


    梓铮咳了两咳:“你说谁是小鸡崽儿?”


    萧静儿把手里的双剑掂了掂,笑道:“说的就是你啊。”


    梓铮的眉眼微微一弯,倏然一拍树干,纵身跃下,未等落地,凌空一个腾挪,脚下一点草尖,已展开玉泉步法,以疾风之势飞身掠向彼端,萧静儿脸色忽变,双剑一振,便来架挡。


    可惜萧静儿挡得太迟,反应更没有梓铮快,才一照面,就听得叮当两声,那双剑被梓铮的惊鸿轻剑齐刷刷截断,后者扼着她的脖颈,嘻嘻笑道:“这位姐姐,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啊?”


    萧静儿口中呵呵,说不出半个字,梓铮也没有着恼,拿剑锋抵着她胸口,道:“小瞧了我,可是会付出代价的哦。”


    她说完手臂猛地抬起,惊鸿往前一送,将萧静儿刺了个透心凉。


    如此致命一剑乍然而来,女杀手自己没有想到,也难以置信,瞠圆双目,不肯气绝,梓铮松开她身体,漠然打量一眼,惊鸿拧转,又往她颈间重重一抹而过,不带半点含糊。


    霎时血光迸溅。


    我直愣愣望着萧静儿的尸身,忍不住说道:“你为何直接把人家杀了?”


    梓铮从尸体上割下一块衣料,细细拭起惊鸿身上的血痕,一边怪道:“她骂我,我杀她,有何不可?”


    我一时无可争辩。


    不过,左近却有人温声叹息:“萧静儿是凌雪阁中高手,一路‘镜花水月’剑法虚实莫测,如今被叶姑娘一招毙命,实在出人意料啊。”


    说话的那人亦是绯衣双剑,带了几名七秀弟子款款而来,窥见我在,柔声一笑:“在下是七秀坊楚秀弟子悦君。听巡查的同门说有另一位藏剑姑娘跑来了灵龟山,是你么?”


    我自然不会向她坦言说是走岔了道,只扼要说了正在找寻失踪的同门,路遇东方有难,顺手搭救云云。


    悦君听罢,将树下昏睡的东方瞧了一会儿,皱眉不语,梓铮附在我耳边道:“你把人家打晕了扛走,如此救人手段,也忒清新脱俗呢。”


    我回眸一瞪:“你闭嘴。”


    却见悦君向梓铮道:“叶姑娘,我们已得知贵派走失弟子的下落,他们正让凌雪阁囚在山下的甲鱼村中,两位姑娘若是方便,可随我们一起去料理此事。”


    梓铮点头,别我一眼:“我亦是奉了师命前来彻查师弟们失踪之事,在这附近蹲守了好几天,你运气不差,捡了个现成。”


    我深以为然,这正是天大的好运了。


    待我们杀进甲鱼村,平了凌雪阁的喽啰之后,便见得我的那些同门,和霸刀、纯阳的弟子一起,团团围坐在村中央的老树下,因被喂了凌雪阁的软筋散,全身酥麻,不能动弹。


    这般场景我如今想来一直不免唏嘘,华山纯阳宫那些牛鼻子道士,平常看着仙风道骨的样子,却会迷上凡间的乐舞,不过运气实在不太好,反倒被凌雪楼软禁在此,昼夜困顿,白衣腌臜,仙风也丢得七七八八。


    而藏剑和霸刀的两家弟子,原有宿怨,彼时心不甘情不愿被捆绑在一处,睁眼低头都能看到仇人的脸近在咫尺,偏又不能出手解恨,身心更是饱受了一番折磨。


    悦君从那些喽啰身上搜出解药,给这些人一一嗅过,那解药有些难闻,我捂着鼻子站在远处,看他们即便嫌恶,也不得不强忍的样子,这大约就是自作孽了。


    等师兄弟都恢复了几分精神,我与梓铮告别悦君,准备带他们回庄。


    其时东方早已悠悠醒转,对我打晕她的事情十分介怀,在悦君身后哼道:“你打了我一掌,却不告诉我你是谁,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了?”


    我有愧于她,只好如实告诉她名姓。


    “叶鸷潇?”悦君突然轻呼,“就是一年以前,藏剑婚宴上,弹了那曲《弦锋诀》的叶鸷潇?”


    她脸上显出惊讶神情,令我颇感意外,想不到这名声都传到七秀坊来了,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再看东方,她颤了一下唇,小声开口:“阡墨曾听闻,藏剑山庄有一位残雪首徒,当日高台一曲《弦锋诀》,在场英雄莫不沉静动容,伤怀多日。恍惚白首近,沧海故人疏……江湖豪杰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却能被她动了柔情,连那个公输将军也……阡墨从此生出仰慕之心,不知可否得你成全?”


    我吃了一惊,连忙摆手:“不过随手一弹,你太抬举我了。再说,我能成全你什么啊?”


    她垂眉道:“你救我一回,作为报答,我拜你为师,那首曲子,你能不能教给我?”


    我发了很久的怔,转头痴痴问悦君:“这样都不算叛师么?”


    悦君有些沉吟:“七秀大义,不拘这种小节,坊中姐妹不满足于精一家之艺,再拜个把江湖师父倒也自然。而且东方师妹如此好学,叶姑娘也不会忍心推拒她吧?”


    七秀坊可真是开明大方,这要是我转头去拜别的师父,叶老烦必然要拉着我促膝长谈,絮叨个三天三夜可不在话下的。


    我有些郁闷,自身比起她大不了多少年岁,却要做她师父,实在不合乎我心,早先叶老烦强收我做徒弟已经很伤我的神,何况,我一心学的是剑术,并不想与江湖中人有太多牵扯。


    一时既为难又尴尬。


    梓铮见我蹙眉,清了清喉咙,插进话来:“东方姑娘,唔,山庄有禁令,未经门主授意,私收弟子,鸷潇会被吊起来抽一千个鞭子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罚一千鞭笞,这人连撒谎都凶残得很。


    更没料到的是,周围的师兄们竟纷纷附和:“山庄门规确是如此严厉,秀姑娘可不要为难我们这位师妹,一千下鞭子啊,就算有命在也没人形了。”


    我嗤之以鼻,没人形,是被抽得只剩一个骨头架子么?


    那群秀姑娘也惊得呆了,东方垂下头,没再说话,只是黯然离去,背影清瘦,观之不忍。


    从那以后,对于东方,我仍欠着一句惭愧未说。


    而与众师兄弟返还山庄那日,我的父母在西湖畔已等候许久。


    我打心底不愿与父母如此重逢,一边是我的师门,一边是我的闺阁,熊掌与鱼,怎可兼得?


    想来有些可笑,我第一次名声在外的,是闺阁里十几年的本事,我第一次用剑救人,人家并不上眼我的剑术,反倒赞扬弹琴的手艺,而如今,还要带着好不容易练上心的剑,从此归于泯然。


    我怎么甘心啊。


    “师父,我真要谢你。”


    叶老烦正抬头在看雪色,我倏然这么一句,倒让他呆了一呆:“突然这么客气,为师不太习惯。”


    我从袖子里拿出绿灵的玉佩,它一直放在我这边,当年我没有勇气还给它原来的主人,只能贴身置放,但每每取出,总会想到绿灵这一段没有结果的相思。


    我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玉佩,嘴里微微发苦:“有些相思,能放则放,若不能放,转成恨意,到头累苦的,只有自身而已。”


    师父眼角的笑意消失了,神情骤变得凝重。


    “这苦短一生,我负过太多人。”他低眼扯了扯衣袖,叹息,“我对自己唯一满意之处,是从没负过本心。潇儿,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其实当初你从七秀坊回来以前,我没有对你父母说过你的一句好话。”他咳了一下,又道,“我说的都是你进了山庄以后的丑事,比如第一次拿起重剑被打到头,第一次运起玉泉步就只会撞上墙,第一次学会了九溪剑诀,却砍断了观鱼塘许多荷花,第一次……”


    “嗯哼!”


    我重重咳嗽,好歹打断了他,如今我到底是真正的残雪首徒了,说起这些颜面何存。


    “师父,你就只记得这些?”我满怀悲凉问他。


    叶老烦点点头:“是啊,因为你刚来的时候,丑事实在太多,都说不完了。嗯?这附近居然闹耗子了?”


    我抽了抽嘴角,方才咬牙的时候似乎太用力:“真是难为师父啊,还记得这般清楚。”


    叶老烦嘴边的笑容消去:“潇儿,我告诉令尊令堂的,只是这些,还与他们说,你的资质根骨对于剑术而言并非算很好,入门之时,早已过了修剑的绝佳年纪,藏剑子弟剑术中上者,修剑皆自九岁始,你虽能用三年时光补救八年根基空缺,但以后的剑诀习练愈加艰苛,我不看好。”


    我一时默然。师父的话诚然听来刺耳,却并无半分谬论,直到如今,我已入藏剑八年,山居剑意一直为我软肋所在。


    “我父亲他是不是觉得,我到底只是任性罢了?”我笑了一声。


    我入藏剑第三年的暮春,我的父母把我拦在师门以外,径直说道:“连你的师父都在嫌弃你,何必还要自讨苦吃?”


    那时我甫自七秀坊匆匆回庄,一身风尘,却是去了不同以往的江湖,满心惊奇遗憾;那时的叶老烦,也如眼下一样少见的云淡风轻,伫立一旁,仿若路人。


    我笑道:“我的师父没有亲手教过我,不曾懂我,能说得过去,可是父亲,鸷儿是何许人,您还不知?”


    “江湖险恶,为父只要你回家。”


    那个鬓发斑白的父亲,不看我,望着一湖碧水,一声长叹。


    我早就忘了当时自身是什么心情,可如今再去回想,总觉鼻酸。不过倒是隐约记得,母亲瞧我的眼眸洇湿,神色怜惜。


    “鸷儿,听话!”


    “潇儿,如果你那天顺了他们心意,现今应已为人妻子。”师父轻轻笑道,“行走江湖并不算好的心愿,你知道的。”


    我深深呼吸,严肃道:“是,江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朝尚武,女子入军上阵已不鲜见,可他们教我弹琴诵诗,工笔墨画,要我学着安家养老。元宝小说


    你可曾见,天上的鸷有过安歇之时?


    所以我还记得清楚的,是我对父亲斩钉截铁:“剑术不成,鸷儿不归!”


    然后狠狠转身,踏进山庄。


    父亲在身后喊道:“鸷儿,如果真有那天,江湖还是朝堂,你又是什么名号?”


    我扭头瞟过山庄门口的旗杆,上面高高飞扬的旗幡上,绣有金色重剑之形,浑厚灿烂。“就叫叶鸷潇,如何?”


    “好!”父亲抚掌,扬声赞叹。


    “叶鸷潇,为父萧却,等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