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脐下三寸的痛楚越发明显,他的右手不由握得更紧,心中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


    她说得或许不错。


    但是,为什么?


    是他身有暗疾而不自知?


    陈云起脑中一时转过许多杂乱念头,或许是太过突然,不觉多少恐惧,更多的只是茫然。


    他快要死了吗?


    姬瑶张开手,在她掌心,是白日吴青阳用作致歉的那两枚杏果。


    残存灵力涌入杏果,飞快在其中烙刻下繁复咒文,体内仙骨因此发出悲鸣,其上裂痕愈深,似乎随时都会化作齑粉。


    姬瑶一旦动用灵力,所要承受的来自天道的压力也就越大。


    两枚杏果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莹灵光,随即浮空而起,落在了陈云起眼前。


    “不想死,”姬瑶再次开口,她说得很慢,如今这副将要枯朽的躯壳,即便只是吐出几个字,也颇为艰难。“便吃。”


    当日若非陈云起及时将她带回,长久暴露于日光之下,姬瑶或许已经神魂俱灭。所以今日,她还他一命。


    只是陈云起看着浮在自己眼前的杏果,并未贸然抬手去接。


    从亲眼看见姬瑶被日光灼伤那一刻,他就清楚她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面对这般奇异情景也未表露出太多惊愕神情。


    但他并不相信姬瑶。


    他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如何相信她。


    若从最险恶的角度揣测,或许他此时身体中的异状便是因她而起,再借此施恩于他。


    但陈云起也知,他只是个普通人,根本不值得姬瑶如此费心算计。


    他抬手握住杏果,却并未当场吃下。


    他还是心存疑虑。


    陈云起吃与不吃,姬瑶并不在意。这一线生机,她已经给了他,是死是活,最终只在于他自己。


    姬瑶阖上眼,像是睡了过去。


    烛光映衬下,那张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似乎也多了些许暖意。


    陈云起握紧手中杏果,良久,才掌着烛火回房。


    他本以为经过白日种种,自己或许很难入眠,但躺上床榻后不久,便被黑暗拖拽着陷入混沌。


    夜色渐深,孤月挂上树梢,月光从木窗洒落,床榻上,熟睡的陈云起忽然为体内剧痛惊醒。


    丹田处的痛处来得太过猛烈,霎时间五脏六腑好像都落在了沸水之中,他额上青筋暴起,整张脸都因为剧痛而显出几分狰狞。


    陈云起死死咬着牙,强忍住剧痛侵袭,喉中尝到了腥甜味道,他用尽力气才没有惨叫出声。


    那股外来的霸道灵力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经过白日潜伏,在他丹田上已经留下数道裂痕。


    陈云起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上一次生出这样的预感,还是十三岁那年在山中遇到饿虎之时。


    最后他虽侥幸逃脱,但饿虎在他右腿留下的伤口引发高热,当时的陈云起距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而现在,他再次生出了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危机感。


    剧痛中,陈云起颤抖着手取出袖中杏果,带着几分狠意咬下,大口吞咽入喉。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杏果入口,即刻化作道道暖流融入他骨血之中,那股横冲直撞的灵力如影遇光,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丹田处生出的裂痕被徐徐弥合,几许暖意游走在全身,那股猛烈的痛楚就此烟消云散,像是没有出现过。


    劫后余生的陈云起靠坐在床头,呼吸声沉重,一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论她是什么,至少这一次,她救了他。


    陈云起抹了一把脸,他竟然答应过吱吱要好好活着,就不能食言。


    他一定会好好活着。


    次日一早,陈云起站在姬瑶面前,她阖着眼,像是仍在睡梦中,精致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未开口,厅中一片冷寂。


    许久,在他的注视下,姬瑶终于睁开了眼。


    她并非凡人,自然不需要以入眠恢复精力,何况以她现在情形,也是睡不着的。姬瑶体内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痛楚,远甚陈云起昨夜。


    “多谢。”陈云起沉声对她开口。


    无论如何,她救了他是事实。


    姬瑶淡淡看向他,并未说什么,目光望向庭中日光,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带我,出去。”


    陈云起皱起了眉。


    她分明不能接触日光。


    但姬瑶在不见天日的镇魔塔待了太久,她想看着天光。


    才得她出手相救,如今姬瑶有所求,陈云起也不好拒绝。


    他将竹椅安置在廊下,裹着玄色披风的姬瑶坐于其上,全身都被遮蔽,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


    只要不曾直接接触到阳光,她便不会被灼伤。


    见姬瑶没有再提出别的要求,陈云起便也没有多留,他的柴还没劈完。


    廊下,姬瑶垂眸看着止步于前方的日光,她躲在阴影下,像是株根系已经枯死的树。


    天命不可违——


    从前在九重天时,姬瑶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即便强大如神魔,也难以违逆天道意志。


    而她的天命,本该是永囚镇魔塔。比起在镇魔塔中再关上几百年,姬瑶宁可跳下堕仙台。


    只是违逆天命的代价,便是成为被天道视为必须抹消的错误。


    姬瑶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从内部开始不断腐朽,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要消湮在这天地间。


    她无法阻止这一点,体内觉醒的那点微末魔族血脉也无法令她摆脱眼前困境,这好像是场必死的局。


    她要如何才能瞒过天道耳目,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姬瑶没有动,她本就动不了。而后院的陈云起离得太远,一时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平日这个时候,陈家都不会有客。唯一可能上门的吴青阳从来都是翻墙,绝没有敲门的耐心。


    敲门声逐渐急促,听得出,敲门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后院劈柴的陈云起大约还没有察觉,而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木门被猛地踹开。


    神情有些桀骜的少年抬步走入小院,他着一身玄色锦衣,举止间能看出出身不低。


    少年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廊下的姬瑶身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姬瑶,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闭门不开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他进来竟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实在无礼!


    “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届时回到都城,岂不是丢了他陈家的脸。


    姬瑶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瓷偶,却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颇觉恼怒。


    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姬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她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冷漠。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姬瑶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当年带她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尽数将她背弃,其中可是有先前那位主母身边最信任的婢女。


    姬瑶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姬瑶,冷声问道:“你可是陈稚?”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她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陈稚?


    姬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少年见她还是不语,只以为她在防备自己,从袖中取出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可是陈稚?”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姬瑶,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女。


    念在陈稚是自己堂妹,他才有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姬瑶眼中却是一览无余。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她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她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女。


    姬瑶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她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她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这句话,她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她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她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女的姬瑶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姬瑶因此得了这一线生机。


    她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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