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飘摇的火焰像受到某种抚慰般,平静下来。


    陆蔓看了暗影中的男人一眼,火光照亮了他的下颌。


    是极完美的下颌线,陆蔓脑海中飘过这么个念头,收回视线,低首去就火焰。


    火光映照下,陆蔓侧脸的剪影被投在男人掌心。


    烟点燃。下一秒,她捻火柴的手松开。


    火焰坠落,倏地一闪,熄灭在半空。


    她的剪影便也自他掌心消失。


    这时的陆蔓抬起头,冷白的指尖捻着烟,清幽纤细的烟雾伴着淡香,袅袅流转。


    她的眼眸,寂冷如那细雾,慵倦地一个流转,飘向男人,悠悠地道:“谢了。”


    火柴还给对方,转身,步回藤椅坐下,静静地抽自己的烟。


    树下,江寂野握着火柴盒,那一双在暗影中更显幽深的眼眸,朝陆蔓投去,定格几秒,收回目光亦收回手,继续抽烟。


    两人在各自的世界中抽着烟,互不相扰。


    陆蔓抽完烟,欲回房子,方站起,瞥见树下的人迈步走开,进了那片残旧老屋中仅存的,尚算完整的一幢。


    须臾,昏黄的灯光从方窗透出。


    陆蔓想过他就是那位叫江寂野的建筑工人,这么看来,果然是。


    他是住在这工地上吗,条件未免过于艰苦。


    老屋的墙皮都剥落,露出里面损烂的石砖,屋顶瓦片也破碎不少,甚至歪斜了,有种风雨飘摇,随时会倒塌之感。


    他的雇主,只雇他一人建造这整片房子就算了,为何连个像样的住处也不给安排。这做法,如前台小哥所说,挺黑心,挺资本家的。


    而他,竟也愿意接受这样繁重的工作,和这样苛刻的生活条件。


    陆蔓头脑里一闪而过了这些,没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自己这刹那的想法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那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选择,自有其缘由,与她无关。


    她旋身,进屋,回到行李箱旁。


    手里还拿着烟和火机,顺手放进行李箱,拿起一捆画框木条。


    这些木条自带榫卯结构,依序拼接起来,拼成一个长方形内框,再往上绷一张画布,即可得用于油画创作的油画框了。


    一气拼好五个内框,觉暂时够用,该绷画布。


    可是,陆蔓无心也无力再继续。


    舟车劳顿的疲乏涌上,将她围裹,身体沉重,眼皮也渐沉重。


    她缓慢立起,去卧室拿了洗漱用品和衣服,走出,钻进浴室,强撑着洗了个澡。


    头发大致吹成半干,一进卧室,立刻躺倒。


    因为太累,她入睡比平时要快。


    只可惜睡了才不到三小时,即乍然醒来,这点倒还和平时一样。


    兀自醒转的她,凝着黑暗,略怔忪了会儿,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在离家三千里的南方,一座山中古村。


    “阡溪村。”陆蔓低徊地喃,声音很轻,像是叹息,抑或风吟。


    话音落下时,陆蔓翻了个身,阖闭上眼睛,试图重入睡眠。


    可于她来说,一旦醒来,要想再攒起睡意,太难。


    她放弃,拨亮了床头灯,掀开被子,滑下床沿。


    夜凉如水。


    陆蔓穿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乍一离开床被,觉一阵清寒。


    伸手拉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件白色蚕丝纱披巾,边往肩头披,边走出房间,按亮了客厅的灯。


    客厅尽头的窗下,放着张沙发,深棕颜色,造型复古典雅。


    陆蔓缓步走到沙发旁,斜身坐上,身体倚进绵软的靠背。


    无聊赖地,目光闲闲游移,掠过鱼骨一样排布的屋脊,掠过雕花房梁,最后落在近旁贴墙的条案上。


    案中央摆了只淡青冰裂纹瓷花瓶,瓶中几朵干莲花,枝干蜿蜒错落,透出几分写意,可堪描画。


    装画具的行李箱里有素描本和铅笔。


    陆蔓去拿了,回到沙发。


    踢掉鞋子,腿曲起,素描本搁在膝头,翻开封皮,落笔,画下瓷瓶和莲花,也画下它们映在素色墙上,那显得幽寂的影。


    笔不断在纸上勾划,不知不觉间,到了夜半。


    外面的天已黑成浓墨。


    山影和树影成了墨汁里化不开的墨块。


    当浓黑的天际,被破开一条缝隙,山与天交汇处,泛起抹熹微的鱼肚白时,陆蔓才终于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再醒来,阳光已全然赶退了黑暗。


    窗外响着啁啾的鸟鸣,很近,似在耳边。


    陆蔓撑起身体,懒懒探身,纤指捏住窗帘,扯开一些,往外看。


    没看到鸟雀,倒先看到了那位建筑工人忙碌的背影。


    目前来看,响动确是不大,至少没有吵醒她。


    只是,这扇窗正对着在建的残垣,以及那堆建筑材料,多少破坏了窗外的景致。


    应该把沙发挪个位置。


    拾起滑落的披巾披上,陆蔓走到另一扇窗前,拉开窗帘。


    层层叠叠的山脉,如画卷般在铺展于眼前。


    变换角度,还能瞥见几幢山下的房屋,视野不可谓不开阔。


    沙发挪到这里更好。


    但陆蔓不知能不能挪,得问过再说。


    她走进浴间,洗漱过后,步出,直奔行李箱,继续昨日未竟之工作——绷画框。


    绷画框算是个体力活,身上的裙不方便,她去换上了T恤牛仔裤。


    为此次写生,她准备了一大卷雨露麻画布。


    手伸进行李箱,要取画布,先看到了打火机,不死心地拿起,连续试了几次,依旧打不着


    火机扔回,拿出画布。根据画框尺寸,略微留出余量,裁剪出适宜大小。


    而后,她拿起绷画钳和钉枪,娴熟利落地绷好三个画框,正要绷第四个,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她问。


    “我,林佑杰。”门外,前台小哥回答。


    陆蔓还不知道小哥的名字,不过听出他的声音。


    她搁下绷画钳,去开了门。


    林佑杰满面笑容地扬扬手里的袋子:“我们民宿,每天会给山居的客人免费赠送三瓶矿泉水。我给你送过来了。”


    “谢谢,放桌上就好。”陆蔓拧身回去,拾起绷画钳,无意间又瞥见那坏掉的打火机,说道,“你们民宿有打火机赠送或售卖吗?”


    “你需要打火机?”林佑杰跨进来,“民宿没火机,我也没有。不过,可以到山下的商店购买。”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解开手里的提袋。


    门后有张木桌,他取出矿泉水,放上,转过头,朝陆蔓看。


    看到陆蔓的同时,也看到她旁边不远处的画架,目光稍一垂,落进陆蔓脚边的行李箱。


    画笔、调色板、颜料还有许多他说不上名字的画材,霎时冲入眼帘。


    “你……是画家?”他眼睛睁大。


    陆蔓淡声道:“我只是个画画的。靠画画赚点钱,过生活。”


    “能靠画画赚钱,不就是画家。”林佑杰认定。


    他眼睛注视陆蔓,翕动着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陆蔓先他开了口:“沙发可不可以挪位置?”


    “哦,当然可以,你想挪到哪里?”他收起想说的话,回应陆蔓。


    “那扇窗下。”陆蔓指给他。


    “没问题。”林佑杰步伐轻快,迈到沙发边,弯腰,刚准备搬,看到沙发上躺着个本子,封皮折在后面,显露出一幅画。


    他立刻认出画的正是旁边案上的插花。


    虽只是最基础的黑色铅笔素描,但那纯熟的笔触,将每一处都精细描绘,甚至瓷瓶温润的光泽感,以及上面蛛网般的冰裂都完美呈现。


    还有那刻画入微的明暗对比,让林佑杰觉得,黑铅笔似乎也有丰富色彩。


    这幅画,甚至比实物更有美感和意境。


    “画得真好。”他忍不住叹。


    “未经允许,看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礼貌。”陆蔓的声音传来。


    “不,不好意思。”林佑杰笨拙又慌乱地解释,“我不是故意,它放在那里,还是打开的,我,我不小心,看到。”稍一停顿,又说,“那我帮你合上吧。”


    听到淡淡的一声嗯,林佑杰拿起本子,翻过封皮,将其合上。


    完全合闭前,他忍不住又深深看了一眼,合闭后,眼睛仍盯着黑色的封皮看,仿佛意犹未尽。


    过了阵,他放下本子,嘴巴动了动,嗫嚅着,说道,“其实,我也想成为画家,漫画家。昨天你来时,我就在看漫画。我喜欢漫画。”


    还是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提及心底的梦想。


    越说声音越低,像难于启齿似的,脸莫名开始发烫,抬手,挠了下后颈,一脸少年羞涩,“因为喜欢漫画,就想成为漫画家,我知道我这想法幼稚,不成熟,甚至有些可笑。”


    这话,是在告诉父母他的梦想时,父母对他说的。他永远记得,他们在说这话时,眼中所流露出的轻蔑。


    那种眼神扎得人,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现在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头深深低着,不敢去看陆蔓在听到他梦想后的反应。


    幸而还有拖沙发这件事可做。


    两手搬起沙发一侧,用力拖动。到陆蔓所指的窗户下,缓缓放落地面,贴墙,左右调了又调,使沙发和窗子的中线对齐。


    他这是在缓解自己内心狂涌的尴尬和后悔。


    不该说的,为什么要对她说起这个呢。


    正自后悔,忽听到陆蔓的声音传来,只三个字:“不可笑。”


    语调依旧淡淡的,甚至有些冷,但林佑杰听后,却整个人暖起来。


    猛地侧过脸,看陆蔓,眼里跃动起光,有种终于被认同的喜悦和感动,近而生出丝丝崇敬。


    “谢谢你。”他抿了下唇,低语。


    陆蔓似没听到,在绷着画框,动作干脆又飒气。


    林佑杰呆呆地凝视陆蔓,陆蔓微一侧转,他莫名心虚,怕被发现似的,忽垂了视线,又挪了挪沙发,而后直起腰,走出屋子,眨眼功夫,拎着簸箕和扫把返回。


    沙发下方,是清理的死角,经年累月,积了不少尘。


    林佑杰仔细地清扫着。


    陆蔓绷完了画框,发现林佑杰在扫地。


    范围从客厅的一侧,扩展到另一侧,大有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一遍的气势。


    “我会自己打扫,不麻烦你。”她道。


    “麻烦,哪里麻烦。这本就是我的工作。”林佑杰扬起他那张俊秀面庞,微弯的笑眼看陆蔓。


    陆蔓不解:“前台除了接待住客,还需要做这些?”


    “民宿小,房间加起来不超过十间。多数时候入住率连一半不到,很清闲的,所以前台也兼每日清理卫生。”


    陆蔓明白了,不过,她指了一下:“我住的这间卧室,不用你清扫,比起整洁程度,我更注重隐私。至于客厅,你把空出来的地面扫一扫就行,地上摆放的东西,还有桌上或沙发上的东西,那怕是一支笔,都不要动,它们在哪里就让它们在那儿,不要收拾不要挪位置,直接绕过。”


    “好,我知道了。”林佑杰应。


    按照陆蔓这种打扫要求,实际上房屋内可打扫的地方已扫完,他便走出屋子,去打扫屋前的空地,擦桌椅,顺便浇了篱笆架下的蔷薇。


    他做这些时,陆蔓信步走到山的边缘,停步。


    晨风和煦,吹动她的发丝,轻轻飘荡。


    她定定地凝视前方如画的山景,若有所思。


    林佑杰以为她在看风景,浇完花,没别的工作可做了,踱到她旁边,和她一起看。


    这样不说话,干看,林佑杰不免感到尴尬,于是向陆蔓抛出话题,想拉近关系:“你昨晚睡得好吗?适不适应这里?”


    “还好。”陆蔓简短地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说话。


    林佑杰等待了会儿,恍觉,她是用这两个字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


    他思索片刻,把昨天就想说的话说出:“以往,会租住山居的,都是一大家子或一群好朋友。你是第一个,一人出行,还租下这么整栋房子的人。为什么不考虑住山下呢,会便宜些。”


    想起陆蔓说过的喜欢安静,他接着道,“山下也算安静的。阡溪村并不是什么热门旅行地,来的人不多。最重要的是,山下生活更便利,出门就有商店、餐馆,还有茶室、酒吧。


    而且,我也在山下,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大家可以互相照应,空闲了一起聊天,还能结伴徒步穿越山林,去探溪流,看瀑布,很有意思的。”


    殊不知,陆蔓并不需要这样的便利,更不想和谁结伴。


    “我喜欢独自呆着。”陆蔓说。


    这话有两层意思,林佑杰没听出另外一层,还在说:“山上的风景美是美,可夜晚来临,四周围黑黢黢的,你一个人,难道不会害怕吗?”


    “不会。”陆蔓的语调冷了几分,已渐生不耐。


    “那你也不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


    常在水中,自然就感觉不到水。


    变成习惯。


    习惯了孤独,甚而不能接受他人闯入,破坏掉这份孤独。


    “不会吗?”林佑杰咕哝着扭头,朝隔壁的江寂野看去,“他在山上建房,也住山上,就住在旁边那间破屋里,快两个月了,总一个人呆着,好像也不觉得孤独。换成是我,肯定孤独死。”


    说到此处,他想起,“哦,对了,忘记问,他施工有吵到你吗?”


    “没有。”陆蔓目不斜视,回答。


    “那就好,我还担心……”话未完,林佑杰脑瓜中突然迸出个新发想,“你一个人住在山上,他也一个人住在山上,还离得这么近,你们为什么不互相认识一下呢。不是有句老话嘛,远……”顿住,作思索状,磕磕绊绊说道,“远,远方的亲戚,比不上,隔壁邻居。”


    说完挤出一个单纯透亮的笑。


    陆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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