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晋·江
    到了12月,港城的气温才有明显的降温趋势。早上一看,已经跌至10度以下,实在是少之又少。


    迟溪将衣柜里稍薄的裙子收了起来。


    换上了一些薄毛衣、风衣。


    这日是礼拜六,公司里没什么事情,她没有穿得很正式,想了想,换上了一身米色的针织套装,看上去温柔而不失优雅随性。


    快10点的时候,翁曼过来找她,跟她聊关于浅水湾开发区那个项目的事情。


    这块地皮拿下很久了,只是因为资金不足等原因一直没有启动,而且关系没有打通之前,她不打算贸然启动,以免僵在中间不上不下成了烂尾楼。


    翁曼的意见和她向佐:“这两年房市价格急转直下,这块地要是再不开发,砸手里怎么办?我们可以和兴业创投合作。”


    迟溪略微摩挲着下颌,不置可否。


    翁曼皱眉:“你在犹豫什么?”


    迟溪这才说道:“我跟兴业创投驻港的负责人有一些交情,也聊过,他们给的条件太苛刻了,没有谈拢。”


    何止是苛刻,简直就是在打劫。


    不过也能理解,对方不缺合作伙伴,资源更是不缺,上赶着哪能得到人家的礼遇?


    “那东信呢?这次和中晟的合作挺成功的,纪礼不是你的老同学吗?能不能拜托他从中牵线?东信旗下的东信证券实力非常雄厚,而且,我听说东信在港成立了一家中外合资证券公司,前两天他们还邀请我去参加论坛。”


    迟溪默然不语。


    东信旗下这家新成立的证券公司——华欧证券不同于东信证券旗下的其他投资管理公司,是一家独立于总部的中外合资金融机构,更加活跃、灵活,且直接沟通蒋家在欧美那边的几家大型投资银行,对总部负责,实力可见一斑。


    “我知道了,我会和那边的负责人沟通的。只是,具体的细节方面还需要详细地策划。”她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情绪,淡声道。


    “你这么消极怠工,我会和董事长汇报的!”翁曼冷哼一声,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迟溪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其实她从来不在乎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只是,仅限于对无关紧要的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跟蒋聿成低头。


    她想了想,回头问了纪礼,让他帮忙打听一下华欧那边的新任负责人。纪礼很快就回复她了,竟然还是一个老朋友——徐兴贤。


    她打了电话给他的秘书,约他在洲际酒店吃饭。


    “不好意思,路上遇到点事情,来晚了。”晚7点,他准时出席,尽管没有迟到还是礼节性地跟她致歉,笑着抻开她对面的椅子。


    徐兴贤和年少时差不多,容貌没有太多变化,单眼皮、高鼻梁,笑容亲切而大方,虽然算不上有多帅,气质飒朗而干练,很给人好感。


    迟溪跟他笑笑:“不用道歉,你也没迟到。”


    两人简单地叙了一下旧,聊了聊这几年来各自的事业规划和发展,很快进入正题。


    他现在是华欧证券在港的主要负责人,直接由董事会任命,是独立于总部的,与蒋聿成没有什么从属关系。


    加上他们大学时是同一个俱乐部的成员,还算有些交情,他这人性格直率,所以迟溪没有太戒备。


    签了合约后,第一拨资金很快拨下来,浅水湾的开发项目正式启动。


    因为太忙了,她有将近一个礼拜都在公司里加班到很晚。


    这日晚上,她整理完一份资料,抬头朝窗外望去。夜幕沉沉,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大楼内只零星亮着几间房,她就知道很晚了。


    肚子忽然有些疼,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她收拾了一下东西,正准备离开,手机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


    迟溪看一眼,人有些发怔。


    竟然是蒋聿成的电话。


    他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迟溪分明感觉到心脏在不受控制地跳动。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了那天在岛上那个不讲道理的吻。


    她觉得她应该是生气的,可是事实上,面对这个不可理喻的人时,她的气压根就生不起来。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接通:“喂——”


    “在公司?”他难得说粤语,随性慵懒的腔调自然而然地融入她身后沉沉的夜色中,像老旧的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声乐,低回婉转,竟有几分不经意的温柔。


    迟溪怔了一下:“……嗯。”


    可能是她这片刻的迟疑,与她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截然不同,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她此刻因意外而呆愣的模样,蒋聿成低低地笑起来。


    迟溪吃瘪,有气儿没地撒,决定保持沉默。


    “生气了?”他问她。


    “没有。”可能语气重了点,倒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蒋聿成问她:“真没有?”


    他语调是平淡的,可迟溪莫名读出了一种促狭。


    可能是四周太过安静,也可能是隔着话筒的这分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反倒更叫她心里生出几分局促。


    她屏息,平复了一下杂乱无章的情绪,说:“有事吗?”


    这是她惯常用来终结话题的语句,百试不灵。


    可是,在他这儿似乎没什么用。


    他径直掠过了这个话题,反客为主:“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迟溪微怔:“你怎么……”


    后面的话她及时刹住,可已经为时已晚。


    电话那头,蒋聿成轻笑,仰头朝某个楼层望去:“路过你公司,看到办公室还亮着灯。”


    迟溪静默。原来,他竟然在楼下吗?


    她并不意外,却又感觉不可思议,颇有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真是他的行事作风。


    谋而后动,做什么目的都很明确,可有时候又很随性,想到要做什么就去做了,无所顾忌,百无禁忌,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她竟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五分钟后。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蒋聿成踩着锃亮的漆皮鞋缓缓走出,手里随意勾着个袋子。


    他穿西装,没打领带,英挺的长眉下是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像寂寥夜空里最遥不可及的那颗星。


    连走路的姿势都这么有腔调,一双长腿笔直优越,步履优雅,说不出的潇洒不羁。


    不得不说,他有一副迷死人的皮相。


    据说有个名媛在海外初见他,惊为天人,从慕尼黑追到法国,又从法国追到香港,最后还是被无情拒绝。


    后来有媒体采访问起,她也不舍得诋毁他,说凡是见到他本人的人没有不为他倾倒的,都会难以自拔地爱上他。


    “什么表情?看到我很意外?”进了办公室,他双腿微敞,在沙发里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那个袋子,就这么搁到了茶几上。


    迟溪闻到了香味,鼻尖不由动了一下,眼神看过去。


    “鼻子倒是挺灵的。”他失笑,打趣她,“跟小时候一个样儿。”


    迟溪忽然想起来,他小时候很喜欢叫她“小馋猫”,总说她爪子锋利嘴巴又馋,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别扭得很。


    “什么?”她敛起情绪,问他。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一双漂亮的凤眼,笑起来时更是难以言喻的迷人蛊惑。


    有那么一瞬,迟溪好似看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心脏的地方好像传来了“咚咚咚”的撞击声。


    她连忙别开头,不去看他。


    可就算不回头,也能感受到他咄咄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她侧脸上。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她打开了袋子。


    是一份清溪阁的简餐。


    这是本地很有名的一家高档餐厅,价格高档,一座难求,关键是——不能外带。


    迟溪不去想为什么他可以外带,低头吃起来。以他的身家地位,一家小小餐厅自然不在话下。


    安静的室内,只有她吃东西的声音。


    她吃东西时很文雅,一口菜、一口饭,白皙的手自然地握着小勺子。


    手指是比较纤细修长的,但又不至于太瘦柴,是恰到好处的莹润,淡粉色的指甲被象牙白的皮肤包裹着,让人有想要握住的冲动。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看了他一眼,目露询问:


    干嘛一直看着她吃?他没别的事儿做吗?


    蒋聿成好似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单手略支着下颌,好整以暇望着她。他的神情有别于工作时的威严冷漠,眼底有几分疏懒的探索。


    迟溪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移开目光,决定继续吃自己的饭。


    可有这样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她吃饭,她怎么能放松?


    她这个主人,被逼得像是个来打秋风的似的。


    迟溪深感郁闷,只能闷头把这份饭吃完了。没办法,吃人嘴短,她也不好赶他。


    而且,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左右他行为的能力。


    “吃饱了?”见她没有全部吃完,他用另一双干净的筷子又替她夹了点菜,“再吃点儿。”


    语气虽是平淡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迟溪不想跟他因为这种无厘头的事情争吵,而且大概率吵不过他,只得又拿起筷子将剩下的菜吃完。


    吃完后,四周陷入了沉寂。


    迟溪自然没办法像他这样自在,迟疑会儿开始主动开口:“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意思是,没事他可以回去了。


    蒋聿成深深地望着她,斜靠在沙发一侧,姿态仍是放松而慵懒,目光却好似要将她洞穿。


    迟溪读出了其中的讽刺意味,心里苦涩。


    “迟溪,你这样累不累?”半晌,他凉淡开口。


    迟溪没开口,但明白他的意思。


    对谁都这么客气疏离,戴着假面具。


    可这只是她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尤其是在他面前。


    余光里,她看到他端起了茶杯,大拇指随意覆在杯沿上,宽大的手掌衬得这只不算小的白瓷杯子格外玲珑小巧。


    他淡淡地抿了一口已经冷却的茶,问她:“害怕我?”


    她迟疑了一下,苦笑:“有一点。”


    蒋聿成也笑了:“倒是挺诚实。”


    迟溪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夸奖,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去看窗外。


    分明港城的深秋也算不上多冷,她却觉得寒意沁肤,好像有无数冰冷的因子从空气里叫嚣着钻入她皮肉中。


    她下意识抱了抱胳膊。


    年少时,他们也经常独处,但从来不会像这样尴尬僵持。那个时候,哪怕坐在一起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回头和彼此的目光对上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初见时的他,冷淡高傲,似乎不会多看别人一眼,后来意外下了几次棋,随着彼此的了解加深,才知道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她妈妈病重的时候,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出手机胡乱拨了电话出去,就这么拨给了他。


    那次真是病急乱投医,因为她知道迟浦和根本不会管。


    他听了后,在电话里静默了会儿,然后说“好,你先别急,我帮你联系医生,这边路有点远,我赶过来可能要一点时间”,一个小时后出现在了病房外面。


    他替她妈妈安排病房,调来已经轮休的专家和医生,把杂乱无章的事情有条不紊地都处理好。


    见她眼睛通红、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里,他迟疑了会儿,走过来忽然握住她的肩膀,隐隐的力量感从他宽大的掌心里传来:“迟溪,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他的目光温暖而笃定,稍稍抚平了她痛苦又迷茫的内心。她任由他握着她,被他拥入怀里。


    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候他还在邻市参加一个高峰论坛,是连夜赶回来的。


    年少时的他,温柔、坚定、机敏、果敢、善良……她可以毫不吝惜地用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是她永远的港湾,是最理解她、尊重她意愿的人。


    可现在的他,跟迟浦和又有什么两样呢?


    他的权势,他的冷酷,他的步步紧逼,他的高深莫测……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他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从来不会让她有打心底里感到畏惧的感觉。


    她与他,早在漫长的六年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注意到了她探究的目光,并不躲闪,语气里甚至有一分无奈和宠溺:“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迟溪,你要对我公平一点,是你先放弃我的,你不能奢望我还停留在过去。你需要得到什么,那必然要舍弃什么。”


    迟溪点点头,苦笑:“所以,你还是以前的蒋聿成吗?”


    还是,你只是想报复我?


    他沉吟了一下,说:“有一些东西会改变,但有一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在她怔楞抬头的片刻,不由分说从她手里抽走了筷子,扔到一边。


    下一秒,他单腿曲起,膝盖顶着沙发,捞起她的脸颊,就这样深深地吻了下去。


    陌生的触感碾压在唇上,有让她惊心动魄的压迫感,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被带得压在沙发里。


    迟溪从未感觉这样紧张过,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哪里敢这样?


    他是温柔的、知礼的,从来不会有逾越的举止,夏天不慎撞见她穿吊带的场景都会皱着眉别开视线,勒令她去穿上外套。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很喜欢逗他,有时候故意拖拖拉拉不去穿,在他面前晃,歪着脑袋调戏他:“你不说我是男人吗?这会儿不好意思了?”


    其实她那会儿挺孤僻的,不喜欢跟人交流,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稍微活泼一点。


    她喜欢夏夜里跟他一道背靠背坐在屋顶喝酒,喝最烈的酒,然后跟他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她不能出去,他家里却很开明,他高中时就一个人背着包到处走了,总给她讲一些他沿途遇到的趣事儿,她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让她心惊:“迟溪,我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来。过去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是真是假?


    去他身边,这又是哪一种身边?


    是像闻雪那样吗?


    连跟他说话都要捧着个盒子站在车外卑躬屈膝?他当她是什么了?


    她只想笑,睨他:“我要是不愿意呢?你还要用强的吗?”


    “不知道。”他低笑,“我不知道。”


    语气轻飘飘的,她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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