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摆烂第3天
    此时,白榆对这一切,浑然不知情。


    他自己说的话,当然得兑现。


    白榆拿起一瓶药,拔了瓶塞,打算帮忙上药。


    说实话,白榆从来没帮人上过药。甚至是他自己,如果受了伤,也用不着亲自动手。


    白榆看看药粉,又看看这少年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按住他手腕,对准烫到的地方往下一倒。


    ——没倒出来。


    白榆奇怪地晃了晃,又倒了一次。


    这一回,药粉总算是出来了。可他又倒得太多,恨不得洒了半瓶,几乎埋住少年的手指。


    白榆:“……”


    他十分镇定地说:“你等一下,我觉得还有得救。”


    白榆凑过来,很小心地吹开这些药粉,仔细地把药粉涂抹均匀。


    不详的黑气缠上他的指尖,如蛇一般蜿蜒涌动,也像藤蔓似的开始疯长,将白榆裹挟其中。


    这些黑气,会让蝴蝶在一息之间濒死,也会让没有一丝修为的白榆当场殒命。


    可白榆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感知不到危险的到来。


    他聚精会神地处理着伤处,丝毫不知道这些黑气正在缓缓收紧,死死地纠缠着他,即将把他吞噬。


    “咦。”


    心口倏地一跳,白榆蹙起眉,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好在这一股不适感只有一瞬,白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只当是下雨天太闷,没怎么放在心上。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殷雪深,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浮动在他眉眼间的笑意渐深。


    好像真的无法侵蚀呢。


    至此,他才勉强收起些许散漫,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白榆。


    为了帮他上药,白榆低着头,整个人几乎都伏在案几上。


    风把他的衣衫吹动,殷雪深看见一截后颈,细瘦白皙。他像是一朵不胜风凉的水莲,也像是一只扑在风中的蝴蝶。


    蝴蝶……


    不知道想到什么,殷雪深指尖微动。


    他回忆着蝴蝶被困在掌心里的挣扎,目光缓缓染上几分恶意。


    “好啦。”


    这个时候,白榆终于处理好对方的烫伤,他像模像样地叮嘱道:“虽然你的伤不是很严重,但这几天你还是注意一下。”


    殷雪深:“唔。”


    他应了一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听起来就很敷衍。


    白榆抬起头,刚要说什么,忽地一阵狂风大作,雨珠扑面而来,他只好伸手挡住。


    透过指缝,白榆隐约看见对面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坐着。衣袂翻飞间,他的发带与发丝在空中纷飞。


    看着看着,白榆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


    殷雪深望着他,轻轻慢慢地笑了一下。


    下一秒,船身猛地一震。


    “吱呀——”


    狂风骤雨中,很突兀的一声响。流水湍急,乌篷船剧烈地晃动,随之它被一道力狠狠推动,竟就这么驶离河岸。


    白榆转头一看,原来是将乌篷船系在岸边的绳索,毫无征兆地断了。


    白榆一脸震惊,“……船漂走了。”


    殷雪深颔首,“还好。还能避雨。”


    白榆:“?”


    关键是避雨吗?


    失去了绳索的牵制,汹涌的水流推动乌篷船,一路往下漂荡。


    芦苇荡渐渐远去,轻舟驶入丛林,迷蒙的雾气弥漫开来,风雨声都变得遥远。


    平缓的地势让船速变慢,白榆探头往外张望,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心里不安,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许多,“这里雾也太大了吧。”


    殷雪深道:“应当是瘴气。丛林中多有瘴气,而且……”


    白榆一脸紧张地追问:“而且什么?”


    殷雪深注视着他,笑吟吟地说:“多虫蛇。”


    话音落下,白榆听见一阵窸窣响声,像是风声,也像是什么在爬动。


    白榆循声望去,只见岸边银光闪动,猩红的信子吐露,密密麻麻全是蛇。


    白榆差点咬到舌头,他悚然道:“蛇,好多蛇。”


    他们的到来,显然惊扰到了这些蛇。它们伏在草地上,紧盯着船上的猎物,缓缓爬向岸边,相继潜入水中。


    水波荡起一圈又一圈,嘶鸣声也越来越近。


    白榆看得头皮发麻,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四处寻找船桨,想远离这个地方。


    他小时候掉过一次蛇窟,对蛇这种软体动物阴影很大。


    可这一只船上,有火炉、有茶壶、有棋盘,甚至连鱼竿都有一根,就是没有船桨。


    白榆:“?”


    有事吗?


    他只想摆烂,并不想死于蛇潮。


    白榆拿起这一根鱼竿,思索这玩意儿能不能挣扎一下。


    最后他回过头,缓缓看向殷雪深。


    此时,殷雪深还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饮茶。


    不像慌里慌张的白榆,他很是气定神闲,仿佛胸有成竹。


    白榆见状,心中生起一丝希望,“这些蛇你搞得定吗?”


    殷雪深回答:“搞不定。”


    白榆:“那你有办法让我们脱身吗?”


    殷雪深:“好像——”


    在白榆期待的眼神中,殷雪深略一沉吟,遗憾地说:“没有办法。”


    白榆:“……”


    白榆还能说什么呢,他瓮声瓮气道:“那你还喝得下去茶。不许喝了,快跟我一起想想办法。”


    殷雪深不配合,“能有什么办法。到处都是蛇,与其白费力气,不如顺其自然。”


    “况且——”殷雪深睫毛微垂,神色恹恹道,“幻境里一直在下雨,没什么意思,被蛇咬两口,提前出去也好。”


    好什么好。


    白榆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必须得承认,在摆烂这方面,他好像遇到对手了。


    “行吧。”


    殷雪深消极对待,白榆却不想葬身蛇腹,他不死心地拿着鱼竿往外跑,决定凑合用用。


    狗屁的咬两口,这么多蛇,咬两百口都不止。


    见他急得团团转,殷雪深噙着笑,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茶杯,显然心情十分愉悦。


    他当然很是愉悦。一只蝴蝶落入他的掌心,徒劳地挣扎却又无法脱困,这一幕难道不够赏心悦目吗?


    殷雪深饮下一口茶水,兴味盎然地等待蝴蝶绝望的那一刻。


    一定很可怜吧。


    等待着、等待着——白榆来到船外,发现船的一侧,已经爬上来了很多条蛇。


    它们细长的蛇尾交缠在一起,如同针脚细密的织物,密不透风地铺开在地上,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更有甚者,船也在往那边倾斜,可想而知还有多少条蛇正在往上攀爬。


    面对此情此景,“啪嗒”一声,白榆手上的鱼竿掉到了地上。


    殷雪深偏过头,“怎么了?”


    白榆深吸一口气,干巴巴地说:“你过来一下,我给你看个宝贝。”


    殷雪深笑笑地觑他,倒也没有拒绝,好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向白榆,走向这一只囿于困境的蝴蝶。


    白榆欲哭无泪道:“你看。”


    爬上船的蛇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警告似的嘶嘶声回荡在耳中。


    白榆慌张地说:“爬上来了好多蛇。”


    殷雪深轻叹道:“是啊,好多蛇,我们好像逃不掉了。”


    此时,蛇群已然聚集许多,它们不再警惕地观望,迅速开始移动。


    蛇鳞刮擦过木质的船板,微小的动静在巨大的数量下被放大无数倍。


    “刷——刷——”


    蛇群一再逼近,白榆面色苍白,睫毛都在一下下地晃动,显然被吓到了,他不安地环视四周。


    殷雪深望着他,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白榆的惊慌失措。


    直到下一秒,白榆挣扎着,一把抓住殷雪深的衣袖,声音还带着点颤,“我觉得我们可以赌一把。”


    “你会泅水吗?”白榆语速很快,却是出奇的冷静,“这里全是蛇,对岸好像没有。”


    白榆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这种紧急关头,当然没时间商量,更没空征求意见。


    蛇群步步紧逼,嘶鸣声近在耳畔,白榆转过身,不仅自己跳入水中,还好心地把殷雪深也一起拉了下来。


    “哗啦——!”


    水花四溅中,白榆屏住呼吸,回头去看殷雪深。


    少年沉入水中,他睫毛微动,神情像是有一瞬间的怔忪,显然有什么出乎意料。


    见他并无恐慌,似乎懂得一些泅水,白榆这才放下心来。


    他费力地拉着殷雪深,与他一同往对岸游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先后浮出水面,终于上了岸。


    这一回,白榆是真的动不了了,他瘫坐在地,急促地喘气,累到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殷雪深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拭去脸上的水渍,扯下湿淋淋的发带。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因为一只蝴蝶,误打误撞地飞出了绝境。


    还牵连到了他。


    殷雪深睨着白榆,语气绝对称不上愉快,“赌一把——你就不怕赌输了吗?说不定这里的蛇更多,或者有比蛇更危险的东西。”


    “……住嘴吧你。”白榆有气无力道。


    他记得这人有多乌鸦嘴,咕咕哝哝地说:“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搏一搏,黄土变白金嘛。”


    何况也不完全是赌。因为白榆很讨厌蛇,他的院落外特地种着一些驱蛇的植物,凤仙花就是其中之一。


    白榆刚才东张西望的时候,隐约在这边的岸上看见了几株凤仙草。


    殷雪深执着道:“赌输了呢。”


    很多事情都是一回生两回熟,包括摆烂。


    如果真的赌输了,还能怎么办,白榆掷地有声地回答:“——等死。”


    “反正我努力过了,随便吧。”


    殷雪深:“……”


    白榆说到做到,有蛇也好,有更危险的东西也好,反正他折腾不动了。


    他往后一倒,靠在巨大的岩石上,勉强拧了几下头发,就这么自暴自弃地躺好了。


    也许是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没过多久,白榆竟就这么睡着了。


    他的呼吸声很轻,几乎融入风中。


    殷雪深注视着白榆,久久地注视着白榆。


    他睫毛湿透,那是极黑的几簇,衬得他那目光也深深暗暗,潮湿又黏腻。


    没过多久,殷雪深却是眉眼轻弯,无声地笑了。


    等死。


    好一个等死……


    殷雪深看看他,语气悠长,“师叔,他可真有意思。”


    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每一个答案都令他意想不到。


    河岸之上,无人之处,缓缓显出一人的形迹。


    照影仙尊不语,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榆。


    当时她还是来迟了一步,眼睁睁见到白榆主动按住了殷雪深的手腕。


    本以为会出事,谁料竟什么也没发生,倒让她显得像是小题大做一般。


    可那些缠绕在白榆身上的恶念,照影仙尊又看得一清二楚,这说明一件事。


    这个少年,不受殷雪深的影响。


    为此,照影仙尊一直没有现身,只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白榆。


    船驶离岸边,既是殷雪深的一时兴起,也在照影仙尊的默许之下。


    她想看看,这个少年会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给了她许多惊喜。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拿得起放得下。


    更有甚至,他恐怕是第一个让殷雪深如此狼狈,却又安然无恙的人。


    要知道,照影长老与其他五位峰主为教化殷雪深,日日为他讲经,年年与他论道,只希望他抑制住本性中的恶意,但始终收效不大。


    而跟随至此,她竟在这少年身上,隐约看见了一线转机。


    思及此,照影仙尊缓缓露出一点笑意。


    但她也没有忘记来意,照影仙尊对殷雪深说:“你现在应该在摇光山上,而不是试炼之境。”


    殷雪深只道:“这个时节,人间的桃花应该开了吧。”


    照影仙尊一愣,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开了——你来这幻境,就是想看桃花?”


    殷雪深略一颔首,“可惜这里面是秋日,只有一片芦苇丛。”


    他口吻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神色却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遗憾。


    片刻后,殷雪深又道:“——尚可吧。那些芦苇,倒也是没见过的东西。”


    照影仙尊:“你啊……”


    她又怎会不知殷雪深心思缜密,话不可尽信。


    但无论如何,殷雪深被困于万剑宗是真,多年不曾踏足于人间也是真,听他这样说,照影仙尊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


    她说:“想来今日你也没什么心思再回摇光山上,那就随你吧。但是从明日开始,不可再到处乱跑,好好听我讲学,如何?”


    殷雪深不置可否。


    照影仙尊提醒道:“这月中旬,掌门出关会帮你清除恶念。你若是不想再被拘在山上,那就配合一些。”


    照影仙尊以神识入镜,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极为不易了。


    察觉到力不从心,她叮嘱道:“你留在这里可以,但切莫伤人。”


    照影仙尊匆忙交代一句话,这才回归本体。


    殷雪深眼睫微扬,一脸玩味道:“清除。”


    他的掌心虚虚一握,千万条银蛇在瞬间如梦一般破碎,消散得悄无声息。


    殷雪深轻嗤一声,“除得干净吗?”


    丛林寂静,无人应答,唯有一片风吹雨打声。


    *


    白榆这一觉,睡得很沉。


    要不是硌得背疼,他还能再睡一段时间。


    白榆揉了好几下,慢慢地坐起来。


    不知不觉间,这一场雨已经结束了。雨过天晴,连瘴气都被驱尽,只见得山色空濛一片,池中秋水盈盈。


    与他一同到来的少年,独自坐在岸边,鸦青色的衣摆堆叠在地,时不时随风飘动。


    此时此刻,这少年手持鱼竿,正在垂钓,颇是悠然自得。


    “醒了。”


    看着看着,白榆听见殷雪深开了口。


    很清冽的一道嗓音,从风中传过来的时候有点模糊。


    殷雪深坐在那,头也不回地说:“试炼快结束了。”


    白榆也感觉差不多要结束了,不过他不太在意,只是如释重负地说:“还好这岸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们的运气真好。”


    殷雪深对此不置一词,神情散漫地调整鱼竿的位置。


    白榆看看他,又忽然说:“我叫白榆,你呢。”


    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共患难一场,还同是天涯摆烂人,白榆觉得很有必要认识一下。


    他说:“我的白榆,不是榆木的榆,是‘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①’的榆——有星星的意思。”


    对方比他简洁得多,不咸不淡地丢来三个字:“殷雪深。”


    白榆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


    “有机会再见呀。”


    白榆和他道了一个别,满心雀跃地等待试炼正式结束。


    五、四、三、二、一。


    白榆在心中倒计时。


    数到最后一个数字,幻境逐渐在眼前淡去,试炼到此为止。


    白榆都没有上山,肯定通不过试炼,但他的心情却很好,还差一点笑出声。


    再见了剧情今晚我就要远航。


    回家当少爷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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