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往事 “最熟悉你的人”
    杰西一杯接一杯下肚, 面色如常唇边带笑,却是一站起身来双腿就开始打飘。提姆见状也站起来要扶他,却是屁股一离开椅面也一个踉跄, 狼狈地伸手一撑吧台。若要说刚才酒吧飘扬的爵士乐里还酝酿出两分旖旎, 现在他们一对视,都只觉得脑壳里像有八百只提图斯和蝙蝠牛在来回横冲直撞,把他们那一时抽风的脑仁彻底踩碎,碾进头骨里去。


    酒保一脸“我理解”地擦干净杯子, 收回吧台后方。喝成他们这样的也不少见, 酒保以极高的职业素养, 满怀同情、声情并茂地说:“从侧门出去,很容易打到计程车。”


    休假的第一天喝到走不稳路,然后打计程车回韦恩大宅?


    没有人愿意大半夜喝得烂醉打车回家被家长堵个正着。没有人。就算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们去哪儿?”提姆是真的后悔了,好在他酒量确实不错, 脑子还勉强算是清醒的。


    杰西酒量比他还要好点, 尽管提姆也不能确定这是否算得上“好”——杰西三步一摇晃,却是脸都没红。他一本正经地开口:“流落街头。”


    好个屁!他醉得不清!提姆抓狂地一抹脸, “我认真的, 你也不想被阿尔弗雷德看到这样吧?!实在不行我知道大红的几个安全屋,只要你没醉到吐到沙发套上的程度他会原谅的——”


    杰西这才回神,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之前在哥谭租的房子还没退。离这儿不远。”


    “怎么过去?”


    “走过去。”


    “那你的机车呢?”


    杰西扶了一下椅背, 好让自己站直。他一脸正气。


    “我的车少一个零件, 我就让那个乱动我车的人断一根骨头。”


    “别这么做行吗?!”


    ——


    “你认真的吗?东区?”提姆本来是想搀着走得七扭八歪的杰西,倒是自己脑子不清醒地一把撑到杰西的腰上。杰西条件反射地一挺背,似乎是想站直,未果, 肩头“砰”地一声撞到墙面上。


    提姆眼疾手快地拿手垫了一下,感觉自己掌骨都差点被撞碎。


    “东区怎么了?”那一下没垫实,杰西还是感觉自己被撞得疼清醒了,揉了揉肩,像大猫一样舒展开身体,骨节噼啪作响。


    “两个醉汉走在东区的小巷里干什么,等人抢吗?”提姆脱口而出,愣了一下才咂了一下舌。他真的喝糊涂了,他们两个就算喝醉了也不至于被人抢劫,他现在反而希望千万别看到从天而降的蝙蝠侠。他赶到的速度绝对比两个醉鬼放倒混混的速度快。


    但显然问题也不止这些。“你这么久没回你住的地方,你确定家具还没被人搬空?”


    杰西叹了口气。“我有保险手段。”


    “什么?”


    “你看就知道了。”


    ——


    “你设这个锁干什么?动态编码?你怎么不在门上镶一只斯芬克斯呢,好方便我们大半夜玩一些脑筋急转弯来清清脑子。”提姆靠在门边上,看着杰西鼓捣着那个与破旧厚重的防盗门相当不相称的、精致的电子锁。他感觉自己的身心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内被无力感彻底击垮,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酒精害人,把他变成和每一个游荡在深夜街头的失意社畜一样的生物。


    杰西蹲在门锁前,嘴里叼着一把螺丝刀,抓着一小把铁丝和铁片费劲地鼓捣着,含糊不清地对他咕哝:“我可没想过我会被没收电子设备。你相信我,只要我能凭借这把东西把这玩意儿装上去,我当然也能把它拆下来……”


    杰西吐掉螺丝刀,门锁应声而落。“我说过了。”


    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杰西站起身来,敲了敲蹲得有些酸痛的腿,自然地对提姆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他先提姆一步进了屋,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地打了声招呼:“我回来了。”


    提姆很想问他一句,在和谁打招呼?但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下去。


    杰西倒是自顾自地——又或者是看出来了他想问什么——絮叨起来。“我们不是什么时候都一起行动,很多时候老爸不方便带着三个小孩,又或者是迪恩比我们大好几岁,他还不得不照顾我们,又要跟着约翰去狩猎的时候。我,大部分时候只有萨姆,自己留在汽车旅馆里。”


    “萨姆和我会感到害怕。”杰西坦然地说。提姆不由得侧目多看了他一眼。


    杰西对周围人的情绪很敏锐,在杰西之前,迪克总是更照顾所有人情绪的那一个。而在杰西加入他们一并行动之后,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抢过这个工作。提姆有时会悄悄地把这对双胞胎做比较,杰森看起来是更敏感、更情绪化的那一个,但他也更自我;相比之下,杰西像一个迫不及待地主动承担家务,好证明自己有用,而不至于被抛下的……孩子。


    所以提姆在杰西把自己抛进沙发中以后,坐到了他的对面,安静地听杰西少见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总是流浪在各地。在几天内从西海岸流窜到——对不起,不是流窜,只是小时候的我偶尔会那么想。我们可以在一周内横跨这个国家。当然,也不可能从不停步,我们需要上学。而那也不够稳定,如果你总是搬家……


    “你就会感觉自己失去了家。


    “我当然知道,只要我们几个还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但那没有一个载体,从来没有一个能让我们有归属感的地点。


    “离开一个又一个住所的我们,就像被反复粘贴又揭下的贴画,总有一天会彻底失去粘性,再也无法附着在某处。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世上的一切邪异都消失了,我们要落脚何处?何处是故乡?


    “这样想着,我大闹了一场。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胡闹的一次。


    “我要求每个人回到落脚点的时候说一句‘我回来了’。不仅仅是汽车旅馆,就算是我们睡在Impa里,拉开车门的时候。并且我对着狩猎回来,而忘了我的要求的约翰和迪恩疯了一样地哭喊。”


    杰西笑了起来,“我还记得迪恩那时候太疲惫了,以至于和我吵了一架。拜托,别取笑我。我那时候才……六岁不到?我太害怕了。我和萨姆独自两人在家里。萨姆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我能听到的只有风声鸟语,好像我们被抛弃了一样。我从有意识开始就知道我是被捡回来的,我曾经真心地认为我会被抛弃。因为我们真的有段时间穷到住不起旅馆!


    “只要一句话,所有的等待都划上一个句号。我们不怕等待、不怕寂寞,只是怕那永不结束。


    “然后那就变成了一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们长大成人、不再害怕,持续到我们短暂分别、各奔东西,持续到现在。”


    提姆没说话,半眯着眼睛看着杰西的轮廓在虚焦里晕开。杰西像是讲述一个和他自身无关的故事一样平铺直叙,等到故事也划上句号,他闭上眼。


    提姆见过杰森的安全屋,他会在房间的书架上摆上爱看的书、他和家人或朋友的合照、独特的纪念品。提姆也见过杰西在韦恩宅的房间,现在他见到了杰西的另一个住所。杰西会留下生活的痕迹,但从不留下自己的痕迹。他的房间里永远只有可以舍弃、更换的工具。


    有人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扎根在一座城市,将骨血都融入她;也有人永远如风一般流转,目的地总是下一站。


    但点和线总会交汇。


    ——


    “杰西,洗手间在哪里?”


    “没有独立卫浴,只有公共浴室——”


    “我知道。在哪儿?”


    “出门左手边沿着这条巷子走到底从东边的楼梯上三楼右转在第一个岔路口左转过天桥再下一楼直走到底。”


    “……不好意思,什么?”


    “出门左……”


    “我记住了,不用再重复一遍了。”提姆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


    “休息得不错?”迪克端着红茶杯,挑了挑眉,伸手把提姆一缕翘起来的头发压平,“看起来相处得也不错。你们把窃听器扔掉还夜不归宿,我差点以为你们找了个地方约架了。”


    “才不会。而且只要你想,随时能知道我们在哪里。”提姆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他本来想穿杰西的衣服出去买一身新的,但杰西只是出门十分钟,和隔壁大妈讲了几句话,就给他带来了一身尺码合适的衣服。


    就是品味实在有点堪忧。迪克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差点没憋住笑。


    “好吧,我想我也是不多问最好。回归正题。”迪克把托盘上最后一块小甜饼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渣,“芭芭拉确定了阿卡姆骑士的通讯线路。”


    杰西脱口而出的代号得到了一致认可。迪克正色,“我们没有打草惊蛇。布鲁斯决定等你们得到充分的休息后,联手接入他的通讯线路监听。你们要做到没有痕迹和被发现的可能。”


    “当然。”他们异口同声。


    ——


    所有人聚集在蝙蝠洞里。提姆看了杰西一眼,杰西给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提姆回以点头,最后一次微调旋钮。


    扬声器里最初只是“滋滋”的电流声。很快,在电流声的掩盖下,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A3批次的装备检修怎么样了?”


    提姆继续闷头调节着什么。电流声渐弱,人声清晰起来。


    “完成。A4批次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换岗的事情——”


    “安静。”


    这是一个经过变声器而严重失真的、低沉的男声。


    骑士。


    “很高兴你发现了我们,蝙蝠侠。”


    杰西惊诧地抬起头。布鲁斯上前示意提姆给他让出空间,他接入通讯。他没问骑士是怎么发现入侵的,显而易见,这是一个陷阱——“你是谁?”


    “哈!”通讯对面的人短促地嗤笑了一声。


    “你可以称呼我为阿卡姆骑士。”


    “以及,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