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瓜花分明
    上了车,谭宿问:“家住哪儿?”


    “松园。”梁桉说。


    谭宿的手在地图上顿了顿,松园这名字听得风雅,但实际是清杭最老的筒子楼,年久失修,远远看去,墙皮都坍圮了一大块,露出红色的砖和裂开的瓦。


    “怎么?”梁桉笑着问,“不怕你后悔,我真挺没钱的......但你还是得对我负责,不带悔婚的啊。”


    谭宿压根儿听不清梁桉在说什么,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抖,一脚油门踏下去,却开得或急或缓,怕人后悔,又怕人冲动,来来回回几次,梁桉见他不说话,又问:“真后悔?”


    谭宿的经济实力是摆在面上的,家里开着私立医院,自己又经营着一家酒吧和牙医诊所,哪怕梁桉什么都不知道,光从眼前的这辆宝马M5上也能窥见一二。


    谭宿才反应过来:“后悔?”


    他一个急刹车:“你后悔了?”


    梁桉眨眨眼:“我后悔什么?我说你,你后悔了?”


    谭宿松了口气:“不后悔。”


    他缓缓启动车子,强调:“不后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梁桉悄悄呼出一口气,像是劫后余生。


    一个红灯亮起,车子缓缓停靠下来,谭宿也察觉到车内实在过于安静,甚至算得上凝重,他有意缓和气氛:“你不问问么?”


    “问什么?”梁桉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我都知道啊。”


    梁桉掰着指头数:“谭宿,27岁,是个牙医,自己开了家‘非恩诊所’,为人难以接近......”


    “难以接近?”谭宿笑了,“酒吧打听来的啊?”


    梁桉不置可否:“我总得知道是谁跟我睡了。”


    这话说完,两人一同沉默了下去,车缓缓在松园门口停下,谭宿刚解了安全带要跟梁桉一块儿下去,对方就摁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去吧。”梁桉笑着说,“屁大的地方,丁点的东西,不值当两人一块儿,你现在的当务之急该是跟你爸妈说一声结婚的事儿。”


    谭宿看得出梁桉眼里的抗拒,或许是出于对自我领域的保护,又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的窘迫,了然点点头,没坚持。


    “车留给你,我去诊所看看,也去跟我爸妈报个备。”他把家门密码发给梁桉,又把车钥匙留给他,“家里没有东西不能动不能看——包括衣柜。”


    他挺担心梁桉没套正装的。


    走之前,谭宿转身又忽的折返:“梁桉。”


    梁桉不解地看着他。


    “我挺好接近的,你可以试试。”


    -


    谭宿就两辆车,一辆日常开的宝马M5,一辆只有在出席各类商务晚会的时候才开的库里南。


    手上这辆宝马刚给了梁桉,他也懒得回家开车,干脆打了个的去诊所。


    三伏天,谭宿跑来跑去地折腾出了一身汗,尽管诊室里开着空调,但捂了一身汗又在冷飕飕的屋子呆着的感觉实在不妙,他拉上帘子,又反锁了门,确保没人能看见自己后,从休息室的衣柜里扒拉出了一件宽松无比的T恤。


    套上衣服,谭宿就给二老打了个电话,事情掐头去尾,就说自己终于碰见了个合眼缘的,闪婚了,下午领证。


    二老挺震惊:“不再等等,处两天看看人品?”


    谭宿沉默了下:“等不了,非他不可。”


    -


    这边他刚挂了电话,梁桉的消息就进来了。


    【桉树】:谭医生,我睡哪?


    谭宿家里是三室一厅,两间次卧都空着,他估计梁桉也就瞥了眼户型,没真一扇门一扇门地打开看过。


    谭宿:“都可以。”


    反正三间卧室看起来都一样,一样的黑灰色床单,一样的简洁干净,一样的没人气儿,除了主卧那块床垫是谭宿斥了六位数巨资买回来的,比另两间高档点,别的梁桉估计都分不出哪间是谭宿正睡着的。


    谭宿决定碰碰运气:“你挑吧,看上哪间睡哪间......现在时间还早,你要是已经整理完了,不如来我这儿看看智齿?”


    半小时后,谭宿看着面前痛的脸都皱了起来的梁桉,一挑眉:“过来躺下。”


    他目光在梁桉手臂上那堆苹果牛奶面包的纹身上顿了顿,才拿两个开口器撑开梁桉的嘴,看清牙齿的那一刻,谭宿没忍住,乐了,好整以暇地看着梁桉。


    梁桉装作看不懂,眨眨眼,眼神递出个“怎么了”的询问。


    谭宿勾勾唇,拿口镜探进去,微微蹙眉:“这有点麻烦,可能要拔牙。”


    梁桉吓得差点没从躺椅上蹦起来。


    谭宿叹口气:“看着就很疼。”


    梁桉惊恐地摇摇头。


    谭宿从旁边随便拿了把镊子:“不如现在就拔了?以绝后患?”


    梁桉直接从一堆白皮线缆下钻了出去,伸手摘掉开口器,严肃地说:“我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谭宿看着他一连串行云流水的东西,没忍住,嘴角向上勾了勾:“真的?”


    梁桉飞速地点点头。


    谭宿笑着看着梁桉,他能看出梁桉的意思,两人现在的氛围太奇怪,半尴不尬,梁桉是装疼逗谭宿,谭宿也乐得接这个台阶。


    梁桉说:“医生,医者仁心,你得好好看。”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着谭宿的逆鳞了,他脸色微微一变,脸上那点笑意顿时显得有些僵硬,半晌,才又弯弯眉:“那您请吧?”


    梁桉又重新爬了回去。


    谭宿拿着一堆器具左敲右看,白大褂宽松地坠下来,几乎要挨着梁桉的衣服。


    他没再逗人,安静地查看完下牙,又往后退了小半步,压下身体,开始查看上牙。


    “医生。”梁桉含糊地动了两下舌头。


    谭宿的手顿了顿,没动,视线上移,看向了梁桉,示意他说。


    梁桉却没接谭宿的眼神,视线与他交汇了一瞬,逆着光,缓缓往下:“医生,你的衣服是不是太宽松了。”


    谭宿眸色暗了暗,顺着梁桉的目光往下看——


    这件T恤的领口过于宽大,谭宿胸前的乳钉就这么明晃晃地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往两人的眼睛里扎。


    谭宿不动声色地敛了敛领口:“舌头别动。”


    梁桉舌头动不了,只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谭宿被这声笑闹得有些心慌,他头一回干这种事儿,总觉得把控不好度,容易让人看出来端倪。


    可他又忍不住想试试......昨晚梁桉挺喜欢这个乳钉的。


    果然,谭宿收起器具的那一刻,梁桉问:“医生可以穿成这样给病人看病吗?”


    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谭宿的领口:“谭医生,魅力无限啊?”


    梁桉打了个响指,又笑着看谭宿:“你要这么去领证吗?”


    谭宿看着他,摸不准梁桉这笑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木这张脸,让人看不出情绪地说:“......不是,刚刚太热了......我现在去换一件。”


    谭宿又换回了原来的衣服,出来的时候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走吧。”


    在他垂下眼的那一刻,梁桉的视线几乎是火热般地黏在了谭宿的后背上,几乎是要透过厚实的衬衫,看到他昨晚在人后背留下的指痕。


    两人的户口本没拿,梁桉赶着来诊所,也没来得及换衣服,便先回了家。


    进了家门,谭宿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家里多了个人,却没多出多少东西,看见梁桉径直走向主卧去翻行李箱,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挑了这间?”


    梁桉应了声:“都长得差不多,我就随便挑了间。”


    谭宿应了声,除了嘴角边淡淡地、察觉不到的笑意,整张脸都木木的,看不出情绪:“走吧,过会儿再来收拾,民政局待会儿下班了。”


    梁桉“哦”了声,从行李箱中拿出件正装:“我换个衣服。”


    谭宿看了眼行李箱,指了指旁边的衣柜间:“以后衣服可以放那里。”


    梁桉看着他的动作,随着谭宿举手抬眼,他身上的衬衫也冒出了几根褶皱。


    可惜褶皱太厚,看不见乳钉。


    梁桉这点目光的停滞没躲过谭宿的眼睛,他顺着往下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衣服太厚,丁点乳钉都瞧不见。


    梁桉出来的时候,谭宿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梁桉穿衬衫,一件短袖的衬衫把梁桉白皙的手臂大喇喇地暴露在谭宿面前,他装似不经意地瞥过那些苹果牛奶面包,落在了梁桉修长的手指上。


    想牵。


    谭宿手指动了动,却没真的伸出手,而是把手里的领结递给梁桉:“需要我帮你系吗?”


    梁桉笑了笑:“我又不是不会。”


    趁着梁桉低头打领结的时间,谭宿透过他,看向背后的主卧,床帘被拉的密不透风,房内又黑又暗,饶是这样模糊,谭宿也看见了——


    “你就带了个行李箱?”


    梁桉打领带的手顿了顿:“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小,本来就没什么东西。”


    那也不该只有一个20寸的行李箱。


    谭宿又往行李箱那儿看了看,行李箱敞着摊在地上,里边就十来件衣服,还都是短袖。


    谭宿问:“你是刚来清杭?”


    梁桉“嗯?”了声:“不是。”


    那就不可能只有短袖。


    谭宿心中无端憋闷:“那边房子退了?”


    梁桉又否认:“押一付三,租金没到。”


    那就是真的还有东西没搬来。


    这是只打算在这儿过一个夏天?


    谭宿气笑了,一个夏天后就离婚么?


    谭宿蓦地伸出手,拉住梁桉的领结,又把梁桉的手拨到一边,自顾自替人拉上最后一道结。


    他动作慢慢悠悠的,手背上的青筋却一道一道地显露出来,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情绪:“梁桉。”


    梁桉莫名地看着他。


    “你中午说的是结婚。”谭宿一点点把领结靠近梁桉的喉结,“不是形婚。”


    梁桉咽了口口水。


    谭宿的目光在梁桉耸动的喉结上顿了一下,又挪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但婚姻不是儿戏,结了婚,就不要抱着即将离婚的想法。”


    谭宿松开手,目光直直地看着梁桉:“如果你原本只是打算形婚,我不需要你做这个牺牲来替我解决相亲催婚的事,负责的方式也有很多,你要后悔还来得及。”


    梁桉没说话,就看着谭宿,眼里是谭宿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两人对视半晌,梁桉忽然笑了:“谭医生这么认真,是真的爱上我了?”


    谭宿没接话,也没笑,就还是看着梁桉。


    梁桉伸手替谭宿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褶皱:“不是形婚。”


    梁桉的眼神太真挚,谭宿稍稍放了心,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梁桉那双好看却作祟的手——


    往左一点。谭宿想。


    太左了,往右一点。谭宿又想。


    可直到梁桉的手规规矩矩地放下来,轻快地说了声“走”,谭宿始终都没等到梁桉触碰到自己的乳钉。


    他压下心头的那点遗憾,应了声:“你开车?”


    梁桉却把钥匙丢给他:“我不开,这种车开的没意思,还限速,还堵车,憋屈死了,下次都别叫我开车。”


    谭宿问他:“酒吧离这里挺远的,不开车你想怎么上班?”


    梁桉想了想:“我可以买辆摩托。”


    谭宿挑眉,没说话,领着他就上了车。


    那些领证结婚的好日子在上个月都过完了,今天的民政局显得格外冷清,两人按流程手续办事,谭宿一直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他看着梁桉的手从电子签字屏前挪开后留下了一片水雾。


    谭宿没忍住,勾勾唇:“你紧张?”


    梁桉“啊”了声:“人生头一次结婚呢。”


    谭宿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片湿巾,拆了,又自然地牵起梁桉的手:“冒犯了。”


    他捏着湿巾,一下一下地擦着梁桉手心的汗,可谭宿越是捏着,梁桉手里的汗冒的就越欢,两张湿巾用完,谭宿看着梁桉丝毫没变化的手,肩膀一耸一耸地憋笑:“你看着不是挺能的吗?”


    梁桉一把抽回手:“谁跟你似的,相亲相了八百回,早就不怵了是吧?”


    谭宿笑还没收回去:“我也是头婚。”


    梁桉咕哝:“谁管你啊......1圈天菜?没结过婚肯定也身经百战了。”


    谭宿看着他,这事儿他跟梁桉解释过了,现下梁桉重提也不过就是想说点什么怼点什么,好活络气氛,谭宿接了这个话茬:“我真的是处——”


    梁桉一把捂住谭宿的嘴:“这么多人呢!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蹦!”


    谭宿扬眉,蹲了两秒,才说:“可是......”


    “可是”两个字一蹦,谭宿的嘴型瞬间扯了又嘟,配上原本的“处”字,看起来就像是在梁桉的手心处亲了亲。


    梁桉触电似的收回手。


    谭宿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顾自回答:“我不是随便的人。”


    梁桉愣了下,眼神里透着怀疑的目光:“那他们怎么知道你是1......”


    谭宿朝他的手上瞥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眼神里透着四个字——


    瓜花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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