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看不见了？”李业成一瞬瞳孔放大，脸上的愣怔不似作伪。
李清瑶见状，心中对李业成的怀疑淡了几分。
李业成现下正是要用她的时候，确实没有向顾旻下手的动机，若说谁可能对李清瑶身边的人动手，她还是更加怀疑和自己有私仇的辛夫人。
算来辛夫人心腹林主管水刑也受得差不多了，估摸这两天也就出来了。
“你是怀疑我动的手脚？”李业成登时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灼灼地盯着李清瑶——他这个女儿向来寡言听话，这次回来竟然心思却变多了。
“我只是担心，有人会借着帮主的名头生事。”李清瑶干脆说了个将心比心的实诚话。
“林主管毕竟是因为我的事情才受到惩罚，是人心中难免有气，林主管又是帮主的心腹，如果一时间心思错了路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指不定还以为是帮主让的。就像是去棚户区收钱一事，林主管时常提前好几日就去收，帮主深明大义，造棚户区本就是为了庇佑一方穷苦百姓，怎么会让他提前去呢？可落在棚户区百姓眼中，可就变了个味道……”
李业成还真不在乎棚户区收上了那几个钱，他想要的是名声，当初建了棚户区之后就没管过，这些年来林主管在暗地里收了多少好处，有多少是仗着他的权势做的，李业成不一定清楚。
可是作为上位者，不能约束下属，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李业成如今损失了货物，财政上又受了大危机，如果连这人心也稳不住，青岩帮真的可能一朝倾覆。
他收了方才凌冽的目光，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青岩帮开通商路，一心想要拿下更多更好的生意，对于下面的事情，我确实知之甚少。说来内宅的事情本该由夫人管的，只是夫人这些年身体不好，一心礼佛，我才想让林管家去为她分忧，哪里知道倒是养出个贪欲不足的人来。”
“好在近日夫人身体见好，心情也不错。”说起吴清霜，李业成的眼神柔软许多，“内宅许多事情我也能再交付给他，至于林管家，他本来就是外面堂里的人，还让他回堂里就是了。”
李清瑶的目的就是尽量让辛夫人的人远离内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内宅之中饮食起居都是可以做手脚的地方，李清瑶宁愿在堂中和他们过招，也不愿意费神在这里牵扯，尤其是她现在还带着个眼睛看不见的顾旻，身边又没别的能用的人。
李清瑶不免又想起戚老大来，戚老大在业州待了这么多年，对青岩帮更是熟悉，人又仗义疏财，如果能把他调到自己堂中助自己一臂之力，泥龟的建造也能轻松许多。
只可惜她和戚老大之间的误会还没解除，一时间想要他心悦诚服比较困难。
缺人、缺钱、缺威望，李清瑶盘算一番觉得自己真是两手空空，白手起家。
“你方才说修泥龟要的石灰，我会派人先送一部分给你，等你研制出法子，再多量投入使用。”石灰自从被用在各个码头之后就成了一个稀罕货，李业成现在银钱紧手，并不放心把大量的石灰给李清瑶试验。
两人说完话，李业成就离开了李清瑶的小院，临走前还问了李清瑶一句，问吴清霜是不是来过，李清瑶一五一十地把吴清霜误会的事情说了，李业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眉眼中生出些落寞来。
李清瑶纳罕，李业成这样的人也会生出这种儿女情长的神态，只是没等她多想，院子里顾旻痛呼一声，竟然是他摸着想要进屋被门框绊了一下。
李清瑶紧走几步把人扶进屋子里，想了想，还是喊来府中的一个小厮，给了他一些银钱，让他去外头请个医师来。
小厮拿了钱，动作也麻利，没过多久就领回来一个白胡子老头，据说是当地有名的医师。
李清瑶请他给顾旻看诊，白胡子微微眯起眼睛一搭脉，再扒拉扒拉顾旻的眼皮看看，笃定道：“不是毒。”
这下打落了李清瑶的猜测。
“那是何缘故？头一日还好好的，次日就这样了，我与他同吃同睡，我却没什么事情。”李清瑶奇怪道。
“或许是他体弱的原因，这是他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只是在这个时候发出来了。公子自小体弱，大病未有，但是小病却不停，这样的人本应该好生养着，可这些年来并没有得到好的修养，于是就会出现这种突然就病了的情况。”白胡子叹了一声，“这样的身子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还供得起，生在寻常人家就等死吧。”
白胡子医师说话说得直，他跟着小厮一路走来早就看出李清瑶他们是寄居在帮中，手头上的银钱哪里供得起顾旻常年累月的药材开销？
顾旻轻轻皱了眉头，“多谢医师，我觉着我身体还好，现下还不需要吃什么药。”
白胡子医师明白他这是不想花钱买药，又叹了一口气，收拾医箱准备走。
“那医师看他的眼睛还能治吗？”李清瑶开口问道。
“不能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要先服一些温补的药养好身体，再用虎狼之药辅以针灸刺激，如果这些都顺利，还有六成把握。”白胡子医师道。
“那就请医师照着说的法子看吧。”李清瑶从荷包中掏出剩下的银子，一并放在医师的手上，大方道：“等用完了，医师再来要。”
白胡子医师揣了钱，自然去开方子，包药材，说等会让药堂的人送过来。
临走的时候，李清瑶多问了一句，“得这种病的人多吗？”
“行医这么多年，老朽也就见过两三个。老朽方才的话可不是唬人，这个病花销银两颇大，就我见到的几个人哪怕是家境不错的，都供不到最后，唯有老朽跟着师父见到第一例是生在富贵人家，在皇城之中，到现在为止都还供着呢。”白胡子医师摸了一把胡子，悠悠道。
“还有一种说法，说……上一世是因，下一世是果。从娘胎里带上弱症的人，或许上辈子积攒了什么怨气，导致这辈子身体不能康健。”
李清瑶愣住了，她条件反射地看向顾旻的方向，“封建迷信”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她就看见顾旻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手上的皮——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清瑶已经知道顾旻紧张的时候会有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
顾旻还挺在意这个白胡子医师的话，李清瑶送走医师，坐在顾旻的身边。
“那都是一些无稽之谈，别信。”李清瑶一开口，顾旻反而抖了一下，好像是发呆没有注意到李清瑶过来，反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我没信。”顾旻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有些发哑。
“帮主已经同意我做堂主了，等码头上的泥龟建起来，我就能在帮中立足。业州是燕国最为富庶的几个地方之一，漕帮又是个赚钱的营生，等我在青岩帮中站稳脚跟，生意做起来，这些药材也没什么。”李清瑶瞧着垂着眸子的顾旻，就像是在看一只蔫了的小金毛。
她心中生出一点怜悯的心思来，难得地费了口舌安慰道：“医师开得药方我看过了，里面的药材也没有多少名贵的，只是熬药繁琐些，你先吃着，你总不能一直看不见吧。”李清瑶拍了怕他的手，触到了一片冰凉，忍不住揉了揉。
顾旻刚开始还瑟缩着，可随着李清瑶随意的□□几下，他又静静地握拳在膝上不动，任由李清瑶触碰。
“今日帮主说的，我听见几句，我觉得帮主不是下药的人，或许真的是医师说的那样，我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是什么毒，也不是什么人陷害。”
顾旻悄悄地勾住李清瑶的一根尾指，骤然失了光明，在黑暗中摸索总是没有安全感，摸到李清瑶的一根尾指就像是摸到了什么方向一样，不由地缠了上去。
“帮主今日同意你做堂主，不过是觉得你还有利用之处，他不替你铺平道路，什么都需要你自己去争取，而我……以前就百无一用，现在又变成一个瞎子，更是帮不了你什么。”顾旻自嘲地勾起嘴角，“当初还说什么同盟，现下看着，都是我拖累了你。”
“当初在棚户区，我差点死了，要不是你一碗粥，我活不下去。”她想起自己一睁眼就看见破败的房梁，漏水的屋顶，还有顾旻那张焦急的脸。
顾旻是她来这个时间第一眼看见的人，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将他们两个人绑在一起。
医师的小学徒很快抓了药材送过来，李清瑶把中午没吃完的饭在灶头上热了热，端上了桌子。
药又在院子角落里熬了起来，在慢慢升腾起的苦药香中，两个人对坐吃饭。
顾旻看不见，整顿饭几乎全是李清瑶给他夹菜，等他们吃完，药还没熬好，李清瑶抽了张纸，半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继续复盘她今天的收获。
青岩帮的内部财政出了问题，所以这次李业成损失了几船货就心疼得不行；码头上的戚老大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如果能后期能顺利把他拉过来，码头上的事情可以交给他；青龙帮的方沿川和原身之间有着说不清楚的牵扯，目前李业成对他还算忌惮，这里可以做点文章……
现在顾旻看不见，就算他就坐在自己对面，李清瑶也没了顾忌，豪放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理清思绪之后又团吧团吧扔进熬药的药炉中，腾起的火苗照亮李清瑶的侧脸。
顾旻听见动静微微侧过脸，似是想要辨别李清瑶在做什么？
“李姑娘？”即便李清瑶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顾旻还是习惯于这样客气的叫法。
李清瑶被从火光微微眩目中回过神来，端起已经熬好的药罐倾了一碗药汁，放到顾旻面前。
顾旻闻到清苦的药味逼近，下意识的伸手去拿，被李清瑶轻轻打了一下手，“烫。”
顾旻正准备缩回手。李清瑶忽地反手紧紧抓住了他，毫无预兆地和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顾旻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下一秒，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李堂主，帮主请你前往忠义堂议事。”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小厮，目光若有若无地略过桌边两人交握的手上。
“现在？”李清瑶慢慢搅动着顾旻面前的药碗，像是在替他晾凉。
“各位堂主都在忠义堂等着了。”小厮继续回道。
李清瑶转了下眼珠，结合小厮刚才“李堂主”的称谓，她能估摸到李业成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李清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顾旻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随后她松开手，起身跟着小厮往外走。
手中的温度骤然消失，顾旻怔怔地垂了眸子，过了良久，顾旻端起药碗，感受到滚烫在掌心蔓延，似是弥补了些许方才莫名的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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