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 心思
    陈士平被抓捕回来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可这些事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背后肯定还有地位更高的人掺合。


    林如海隐隐猜到那人姓“甄”,可何士平对此抵死不认,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指认,最后只有把何士平交给朝廷了事。


    压在江南众官吏头顶的事,终于结束。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员,非要给盐科办一个庆功宴,来去去这些日子的晦气。


    林如海本不欲参加,却又想到这几个月同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同僚,他们定然想凑一回热闹,便答应下来。


    于是这日晚间,扬州知府陆文舟的府上,凡是整个扬州城能叫的上名字的官员,全都来了,乌压压坐了满屋子。


    这回的庆功宴,因熟人太多,举办的并不是太庄重,大可以称之为官员私宴。


    大家坐在一起,左不过探讨探讨朝廷近日的动向,彼此笼络一下关系,十分的随意,若是酒到酣处,更是什么都说。


    方才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屋子里的人各个被逗得捧腹不止。唯有一人坐在桌前,面容虽带着笑,可眼底却是止不住的郁色。


    此人正是林如海。


    刚刚他听人说,今夜没来赴宴的扬州刺史刘从铭,正在家中处理外甥女的丧事。一时好奇问起来才知,刘从铭家中寄住着一门亲戚,是他妹子的女儿,因打小父母双亡,又无家族照应,这才接到他府上养着。


    前几日,这位外甥女竟在刘府门前吊死了。坊间都在传,是刘府一家的苛待,致使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消散于世间。


    讲故事的人,说完便撂开手与别人拼酒去了,可林如海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故事里刘从铭外甥女的处境,怎么这么像他的女儿黛玉?


    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自六岁母亲逝世后,便被送去京城荣国府贾家,托她的外祖母贾老太君教养。


    如今黛玉离开扬州已有两年,不知在贾府过的可舒心自在?


    素日不想到还不觉得,此时这念头一起,他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黛玉在贾府的情状。是不是也和刘从铭的外甥女一样,受人家的苛待呢?


    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麻,林如海只恨自己没长一双翅膀,不能立时飞到荣国府去一探究竟。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结束,他顾不上和同僚打声招呼,急匆匆出门就要往家赶,打算回去就派人往京城探探。


    岂料甫一入府,林府管家林淮就上前汇报:“老爷,您那晚带回来的人醒了,可要去那边瞧瞧?”


    林淮说的人,就是那晚在乐康县遇到的那个少年。他受伤太重,又失血过多,从那时昏迷至今已有五六日了。


    此次能顺利抓捕到要犯,少年当属头功,盐科势必要对他的伤负责到底。只是其他几位官员,家中都有女眷,贸然放一位半大小子在家,不是十分方便。唯有林府仅一位男主人在,林如海便将其带回家疗养。


    此时林如海心头还惦记着女儿的事,自然不会立马前去探望。


    “一会再去,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办。”


    他先去书房,找来惯用的小厮林全,将挂在自己心上的事,一一安排好后,方才来到少年暂住的院子。


    重山阁内,少年半躺在床上,身上穿的衣服干净整齐,脸上没有了那晚的污泥水迹,露出柔和俊秀的面庞。只是他到底重伤在身,不仅脸色苍白,嘴唇也无色,明显是失血过多的样子。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房门被人推开时,竟吓得一颤,回首望去,只见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男人锦衣华服,浑身上下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边回来,此时正沿着少年的目光走近。


    “听闻小友醒来,老夫特来此地探望。”


    面对救命恩人,少年心生感激,就要下床穿鞋行礼,却被人按着不许,只好坐在床上拱手。


    “小子楚越,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楚小友客气。”林如海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面上透出一丝笑意。“小友家住何地?既受了灾,家中可还有其他亲眷?”


    这是要做背景调查了。


    楚越明白他以为自己是灾民,当下也不辩解,将错就错道:“小子家住冀北,因遭天灾,如今家中就只剩下我一人还活着。”说完他就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林如海以为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又见他面色疲惫,想到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怕惹其更加劳累,便决定先告辞。


    “小友伤重,既已在林府养伤,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尽可说给伺候你的小厮,他会去找大夫给小友诊治。老夫还有事要做,就不叨扰了,明日再来探望。”


    “大人慢走。”


    楚越的脑袋的确还昏昏沉沉的,难受的紧,因此也不客气挽留。


    林如海走后没多久,梧桐就端着药碗回来了,他就是这几日一直在旁伺候的小厮,有个活泼开朗的性子。楚越方才醒来时,这小厮就过来嘘寒问暖,插科打诨,很是讨人喜欢。


    可现在,楚越一看到他手中的东西,眉头就皱的死紧。


    不知是哪个赤脚大夫开的药?忒苦!


    梧桐见他这模样,忍不住乐出了声:“哎呦公子,你堂堂男子汉,这怕苦的样子,和我们家小姐有的一拼。”


    “小姐?”楚越眉毛一挑,随口一问:“是大人的千金吗?”


    “是啊,我们小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自小还不会吃饭就先会吃药了,就是因为怕苦,每次病了都不肯乖乖吃药,不知要闹出多大阵仗。我们老爷和先夫人不忍她受苦,搓药丸、加蜂蜜、改方子,什么法子都想过了,可都不顶用。”


    这话听在耳里,楚越有些艳羡:“看来你们小姐命很好,父母都很疼她。”


    “嗐!这你可说错了,小姐她不但体弱,还命苦。”梧桐将药碗递过去,大剌剌地坐在床边脚踏上。“两年前先夫人过世,她不过六岁就没了母亲,老爷还就她一个女儿,因不忍她独自在家,又没人教养,便送到京中她外祖母家去了。”


    “你说京中……咳咳……”嘴里的苦药汁子还没咽下去,楚越就急忙开口说话,险些被呛住。“大人的千金在京中,那大人他可会去京中?”


    “当然会去,大人这官从去岁就坐满三年,因圣上信任,叫再连任三年。再有两年,他就要往京中述职,换旁人来做这巡……”


    这句话还未说完,梧桐突然才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个借住府上养病的陌生人。他方才不仅提起小姐,还说了老爷的官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


    “公子,方才是小的管不住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您可千万别给传出去,否则林管家肯定要赶小的出去。”


    梧桐跪在地上不住恳求,楚越虽在一口一口喝药,心中还是忍不住腹诽:“这小厮还真是知无不言……”


    “好了,我不会给别人说的,你放心。”


    他把药碗递过去,梧桐立刻麻利地接着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留下楚越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事情。


    梧桐说过,自己所处之地是林府,方才那位大人正是林府的主人,扬州的盐科老爷。


    巡盐御史林如海,这个名头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听过。


    楚越眉心紧蹙,环顾着头顶上方上好的青纱帐幔,和桌几上正飘着淡烟的青花缠枝香炉,翻个身躺平。他心中明白,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份上,这位林大人不管是谁,都必定是个良善之人。


    思及此,楚越眼眸一闪,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


    第二日晨起上衙前,林如海再一次过来探望。


    经过一晚上的休整,楚越的精气神明显饱满了许多。林如海打定主意,这回定要探清楚他的底,毕竟他要养伤还需在林府长住。


    半个时辰后,林如海便如愿打听到了一切。


    原来,楚越家住冀北一个小县城,父亲是个举人,母亲也是位女秀才,日常靠给人教授儿女换取钱财。


    只是天公不作美,两年前北地天灾,人人自危,哪里会有人再请先生,家中无粮,父母家人生生饿死,留下他去南方投靠亲戚。


    楚越在亲戚家,日日被殴打虐待,后来甚至被扣在柴房等死。等他好不容易逃出来,路过乐康县时,却又飞来横祸,被逃犯何士平抢走食物,才有了接下来那一幕。


    从交谈中,不难发现少年的家教良好,品行也属上佳。


    林如海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亲戚,会虐待殴打这样的孩子?而楚越的故事,也让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儿黛玉。


    派去京城的人,不知今日走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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