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棠棣华
    七皇子死死攥住魏禧纤细的手腕,衣服拉扯,正好牵动到了她的伤口。


    “疼……”魏禧眼眶一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在魏澜面前,多疼都能忍下来的。


    七皇子眼瞳颤了颤,松开了魏禧的手,凌厉好看的眉没有松开,但怒火似是在一瞬间灭了大半。


    他掀开魏禧外袍的宽袖,只见湿哒哒的里衣已经和伤口、旧绷带、早些时候上的药膏黏混在了一起,新旧伤交加。他侧脸颌骨咬合了下,似是有些恨恨的,取过小刀,放在火上烘烤,割开了那些湿衣服。


    “不是逞英雄么,忍着。”


    语气带有几分嘲讽,但手上的动作却极其小心。认真地分除着魏禧伤口上每一丝黏连的布料,擦拭水迹后洒了药粉,末了拿着案上崭新的绷带在她胳膊上缠了几圈。


    魏禧虽然见过比这严重的伤,但还是做不到盯着划开皮肉的伤口看,目光移开,自然停留到了七皇子的手上。他的手指很长,肤色冷白,掌心有薄茧,这双手无论是操琴还是持剑,都是赏心悦目的。


    视线缓缓上移,落到脸上,这么近的距离,他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能看清那墨色长睫每一根的弧度,微垂着,安静的,像一只黑蝴蝶轻轻落在了夜色下的静渊水面,渊下是什么,看不清,但至少它停栖这一片刻,产生了可以称为温柔的错觉。


    末了,七皇子十指利落地给绷带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魏禧轻声道了句:“谢谢。”


    “暂且这样,换了衣服之后再处理下。”七皇子指了下魏禧身侧整齐叠放的干衣服,正准备起身离开留出空间给她换,前方的天花板便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两声叩响后,头顶的矮门被人推开,一名极其美艳的女子推着换了衣服的魏浥尘从门后临时摆放的矮坡上下来。


    魏禧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一艘画舫的舱底暗层。


    而那女子媚骨天成,自带兰香,微微上挑的眼角染着桃色,一双眼睛正饶有趣味地在魏禧和七皇子身上逡巡。


    不是岸芷阁老板娘云作裳又是谁?


    魏禧和魏浥尘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犬彘闻着味儿来了,”云作裳道,“饵儿将他们引开了去,那何大人却在中途觉出不对味来。如今准备登船了,我的人招架不住,妾身一介弱女子,他们也不会信。还得你出面,七殿下~”


    最后三个字,她念得格外抑扬顿挫,似有揶揄之味。


    七皇子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将灯火旁烘得柔软而温暖的绒巾罩到魏禧头上,道:“记得擦干,待会儿换身衣服再上药。”


    没走两步,又回头补充道:“‘待会儿’是指我们回来后,别在他面前换。”


    魏禧:“……”


    云作裳:“噗。”


    话题中的“他”,魏浥尘,沉静地坐在素舆上,向七皇子微微颔首行礼,挖掉甲片的手指被简单处理过,虚虚拢在袖中,他就像是个永远不会喊疼的假人。


    一声沉闷的轴承滚轮响动,头顶暗门关闭。


    一关,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依稀听到先前那个南城兵马司指挥的大嗓门和云作裳娇媚的笑声,倒是不怎么能听到七皇子说话,他竟也有惜字如金的时候。


    舱底的空气安静过头了,但魏禧也不准备主动说什么。她已经推测出了事件全貌,无需问魏浥尘什么,也无需问什么“你还好吧”这种显而易见又能预料到答案的无意义的问题。


    直到身旁的灯花噼剥地响了一声,魏浥尘先开了口。


    “上次你说,‘各欠一条命,便算扯平了’,那这次,又何故救我?”


    他看着灯花,目光幽深,连平日伪装的浅笑都没有了。


    魏禧将注意力从舱外收回来,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就那么想出事,不怕错过月底的秋闱和来年春的会试?你难道有时间再等三年吗?”


    “为何回避问题?”魏浥尘视线移向她。


    迎着魏浥尘的目光,魏禧意识到,若没有足以信服的理由,这次很难诓过去了。


    “你若在那种地方被抓,我也脱得了干系。魏漪会说是我把你叫出府的,定然还准备了人证。”


    “这便足够你舍命吗?”


    很显然,魏浥尘不信。


    魏禧沉默下来,看着魏澜的面孔,渐渐思考起了魏澜和原郡主的关系,两人从兄妹走到如今的冰点,每一步都刺入心结,至少是原郡主的心结,也许,她该借救魏浥尘的机会,替原郡主说一些话。


    于是,半真半假地道:“这种事一定要本郡主说明么?龙瞑山一事后,我想得很清楚,不希望国公府落到‘旁人’手里,不想我爹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回到家却轻易被别人吹耳旁风。魏老太太,魏子情一家,顾氏、魏漪……他们哪个真正为我爹娘考虑过?没有,所有人,都是一堆趴在烂肉之上筑巢啃噬的蛆虫。这些年我深居皇宫,不管不问,倒是便宜了他们,如今想来,与其放纵他们作威作福,还不如把魏府交给你。魏澜,我虽然讨厌你,但你是我娘真心喜欢的孩子,是我娘托付要彼此扶持的存在,是世上唯一愿意救我的哥哥。至于我,你该知道的,我时间不多了。”


    脑海中莫名浮现起一些不属于她记忆的画面,魏禧想,或许是越细数过往,越能与天禧郡主感同身受,又或许是这具身体里尚有情感碎片残留,说到最后,情绪越发低落起来,鼻尖甚至有些发酸。


    像是为了掩盖情绪,魏禧抱着绒巾,将自己的头埋在阴影下,安静地擦拭着:“我知道我以前对你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但这救你的事,也不是弥补,所以你也用不着对我有任何改观,是讨厌是恨,一如往常。你若听懂了,之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也因为她不准备放过魏漪了。


    魏漪、十皇子,她都不想给机会了。


    蛀虫就得彻底碾死。


    魏浥尘良久地沉默着,手心一片冰凉,而心脏却滚烫地突显自己的存在感,像是细针浅浅密密地扎着,带来一阵又一阵微小却又难以忽视的刺痛。


    他脑海中闪过了长公主还在世时,过往种种……


    面带病容而气质淡雅的女子躺在床上,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人,目光温柔似春水,轻声道:“澜儿,今后你便是禧儿的哥哥了,做哥哥的,可要保护好妹妹。”


    “妹妹……”小魏澜喃喃着。起初,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胖嘟嘟的脸庞光滑柔嫩得胜过水滚的鸡蛋,仿佛轻轻一吹就破了。


    这让他忍不住伸指想去碰一碰她的脸颊,却被她猫咪肉垫般大小的手给抓住了,被她放到没长牙的嘴里咬了咬,那力道真是比棉花还轻。


    这一瞬间的接触,魏澜心中的柔软仿佛瞬间散开,一颗心被裹上了温暖的天鹅绒垫子,又像被放入了春水之中。


    他朝她笑了。


    仿佛是心有感应,襁褓中的女婴睁开了眼,黑白分明,极清极亮。


    她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嘴巴里咿咿呀呀地学着什么。


    魏澜听不懂,但他觉得也许是在叫他。


    从那一刻起,他默默发誓,此生会守护好他唯一的妹妹。


    画面一转,四岁的魏禧一小团地缩在魏澜怀中,小脸皱成了一个包子,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浮红。


    “太医到哪了?怎么还不来!”


    “哥哥……”魏禧发抖的小手抓住魏澜的前襟,十分吃力地扬起脸,“阿福是不是……快死了?”


    “听谁说的?”魏澜焦急地皱眉,与妹妹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他拨开妹妹脸颊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你只是吃坏了肚子,很快就好了。”


    “不是的,”小魏禧认真又断断续续地辩解,“娘亲发病的样子和我一样,娘亲是不是也快死了。”


    小小的人儿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许是听到了下人议论的词汇,便这么用了。


    魏澜否认着,安慰着,心疼又无比自责地将妹妹嵌进怀里。


    六岁,从皇宫回来的魏禧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单是浓妆艳抹的脸,鲜艳夺目的红裙,还有那一天比一天冷漠的态度。


    “顾氏和魏漪还是被父亲接回府了?”魏禧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斜睥着魏澜。


    “嗯……”


    “凭什么?她们害娘亲落了胎,凭什么我从此就要被送进宫去,而她们只用在庄上待半月?”


    那陌生而冰冷的眼神,扎得魏澜心头一痛:“没有证据,那几日她们并不在府上,而且阿福被送进宫不是这个原因,宫里的——”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魏禧打断他。


    魏澜缓缓摇了下头,却只能回以沉默。


    “呵,我早该直到,结果都一样,”魏禧冷笑一声,“就像我被送入皇宫那天,你们没有一个人挽留我,不管我怎么哭,结果都一样。”


    “阿福,若你病情稳定,仍可以随时回来。”


    “我不想讨论这个,”魏禧顿了下,突然道,“哥,下个月是我生日,你说过会满足我一个愿望。”


    “嗯。想要什么?”这是这次见面,她第一次叫出“哥哥”,看起来态度有所缓和,魏澜也有意修补关系,目光更加温柔。他想,无论妹妹的愿望是什么,他都会为她实现。


    “我要你寻人将魏漪发卖了,卖得远远的,最好卖到寒窑去。”


    魏澜一愣,他无法相信自己看护教导着长大的妹妹会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关系,”魏禧冷淡道,“三皇兄说,我下月就会被封为天禧郡主,比那几个未经册封的公主还要尊贵,即便是今日打死一只害虫,又有什么关系。”


    “三皇子?他怎能这样教你?!”魏澜有些怒了。


    魏禧甩开魏澜拉他的手,目光一点点冷下来:“别人怎么教我关你什么事?你不愿就算了,我就知道,毕竟,你不是我亲哥哥。”


    他不是她亲哥哥……


    这句话,如同一把刀猛地刺进了喉咙,再无声地、一点点往里推,魏澜的手缓缓垂下来,看着妹妹离开,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再见面已经是长公主的葬礼。


    七岁的魏禧已经在灵柩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姐姐,你吃点东西吧,娘亲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样伤害自己。”魏漪披麻戴孝,边说边哭,给魏禧递上一碗水。


    “滚。”魏禧道。


    她的声音嘶哑,没有什么力气了,但她没有哭,只是那样沉默而平静地跪着。


    “姐姐,你还是——啊!”魏漪爆出一声尖叫。


    只见魏禧掀翻了一个火盆,直直往魏漪身上扣去。


    魏漪及时躲开了,没受伤,只有裙摆被烧了几个洞。


    “魏禧!你干什么!”魏老太太呵斥道,“这可是你娘的灵堂!”


    魏禧抓火盆的手掌红肿不堪,甚至涨起了一串硕大的水泡。


    她冰冷的视线一一扫过被顾姨娘抱在怀里的魏漪、挡在魏漪身前的魏老太太、从徐州千里迢迢赶来在葬礼上结识权贵的魏二爷、以及……站在自己身侧但第一时间为魏漪打掉了火盆的魏澜,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


    魏澜无法形容她的那个表情,明明在笑,却只能让人感觉到锥心的痛苦。


    “我,是天禧郡主,冠以国号,太后亲授,圣上亲封;我娘,是太后亲女,皇帝胞妹,贵为晏清长公主,”魏禧用那只烫伤的手握拳指向魏漪,鲜血从指缝溢出,“而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姐姐?也配唤我娘亲?!”


    “魏禧,你、你在发什么疯?!”


    “大小姐累了,扶她回房。”


    “别动。”这两个字,魏禧说得很慢,也很重,仿似带着皇室血脉的威仪,一时间所有人竟真的滞在了原地。


    魏禧:“你们所有人,不用在这假惺惺,你们根本不配祭拜我娘,太医们明明我娘可以看到我出嫁的那天,她明明可以……全是你们的错!都是因为你们!呵,魏府?从今天开始,本郡主便当没有你们这层亲缘,若让我知晓你们在外与我攀亲,或利用我娘的关系办事,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后悔。”


    魏老太太气得直发抖:“魏禧!你怎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你父亲回来——”


    “若我父亲回来,我同样是这番话,”魏禧打断道,“发妻六月重病,危在旦夕,仍在七月领命北伐……呵……君命不可违,好一位忠君爱国的大将军……娘亲遗言在录,他魏无疆,敢拿我怎么样?你拿他压我?哈哈哈……他这一辈子都是欠我娘的。”


    魏禧从蒲团前迈出一步,跪得太久膝盖一软差点跌倒,魏澜立刻扶住她,却被她狠狠一把推开,在他衣袍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天禧郡主一步一颤地往灵堂外走去,所有人都给她让开了路。


    本以为这久远的记忆渐渐淡去了,但魏澜此刻回忆起来,却离奇地,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沉闷的空气混杂纸钱燃烧的味道,仍能记得衣袖上那淡淡的血腥混着仿佛洗刷一切过往的雨水融在阵阵雷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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