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淙也回府这日,雪下得更大。


    他只着了一件黑色单袍,进门时往远处离郡山看了一眼,随手抖落肩上的雪,少年笑道:“今日是第二日,兄长你猜那明樱死了没死?”


    淙也去了江都数月,今日才回,就听到这般有趣的事,可全了他这爱看热闹的由头。


    闳肆合上手中的书,抬眼冷冷看向淙也,不接他的话,只是问道:“怎么回来晚了?”


    “去干坏事了呗。”淙也笑得轻佻。


    他同闳肆自小一起长大,虽唤他一句兄长,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小他两岁,敬重罢了。


    “我这次去江都,倒结识了一位朋友。”淙也坐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奚以。”


    “我族想同江都世家联姻,本都没把算盘打到奚家头上,是奚以用战功请命,求娶明家小姐,这才促成这一桩婚事。”


    淙也说:“奚以他看重这桩婚事,也自然看重他的未婚妻。”


    淙也顿了顿,转口道:“咱们再说这明小姐。”


    “她可自小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我听闻她及笄时,有医官为她诊脉,说她寒气重,日后子嗣稀薄,需好生调养,不可受凉。”


    淙也说完,嘲讽道:“兄长这是……断奚家后?”


    淙也这话,当然不是为明樱求情。


    闳肆并无反应,听他说完,冷声反问:“所以呢?”


    “所以我将此事修书告知奚以了。”


    淙也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焉坏又勾人,他行事也乖张,从来都极为过分。


    “兄长你猜……奚以为了她,能做到哪一步?”


    闳肆未答,此时有下人呈上明樱所抄经书。


    “少族长,这是明小姐这两日所抄经卷,我等已悉数查点,七百二十余份,除去一卷字迹不整,其余均无错处。”


    所抄经书摞起有几叠,字迹皆新,尚有墨气,一点不曾被雪水浸湿。


    淙也故意问道:“她还能抄?不曾求饶?”


    被派去取经书的下人回答道:“山上寺庙年久失修,不抗风雪,明小姐于大殿之中抄写经书,昨日情况尚可,今日辰时起,曾晕了半刻钟。”


    “我去取经书时,见她一双手已经冻出了血,但明小姐不曾抱怨半句,也未求饶,只是嘱咐我将经书保管好。”


    闳肆翻了翻她抄的经书,面色不动,思虑片刻,道:“陛下所需为八百卷,既她心诚,那抄完八百卷,便准她下山。”


    这里已有七百二十卷,想来此时已抄得有八百卷。


    淙也挑起眼皮来也看过去,奇道:“这瞧着这明小姐挺懂事,你倒是无故给人扣上一个不服管教的罪名。”


    淙也说话,闳肆向来懒得反驳,淙也没被搭理,反正也不恼。


    “我数月未归,兄长倒不欢迎,既如此,我便滚了。”


    淙也放下茶杯,起身往外。


    刚出门,见南泱在门外站着。


    “闳肆准她下山了?”南泱裹了一件雪白狐裘,不敢进去问闳肆,于是只能向淙也询问。


    淙也扫过一眼,问:“怎么?你要去接人?”


    淙也抬腿往外走,南泱跟了上去,接着追问道:“闳肆这回让她入府,你可知晓他的意图?”


    这件事南泱最想不通。


    淙也显然知道。


    他笑了声,边说着话脚步还加快了,道:“闳肆主和,他希望用联姻来拉拢江都世家,自然要用好这颗最重要的棋子,确保为他所用。”


    淙也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继续道:“可当今天下显然已为我扶逐所得,旧时皇室之人早不成气候,若谁与我们为敌,那杀了便是,何必拉拢。”


    淙也和闳肆观念大相径庭,他杀心勃勃且从不掩饰,暴虐至极。


    “闳肆这样做有他的原因,你——”


    南泱话音未落,淙也打断她:“你别忘了你哥是怎么死的!”


    南泱猛的一怔。


    “当年北帝屠尽你让胥一脉,斩杀南荣,整个离郡山尸横遍野,鲜血成河,那都是我们的至亲族人,若不是南荣死了,如今少族长的位置,轮得到他闳肆吗?”


    淙也这是在提醒南泱,不要忘了和江都皇室之间的仇恨。


    她可以喜欢闳肆,但却不可以认同他主和的做法,毕竟这中间隔着血海深仇,甚至是她唯一的哥哥。


    “你要做什么?”南泱追问。


    “我做什么?那当然是闳肆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了。”


    淙也掂了掂手中短刀,转头进了自己院子。


    .


    明樱下山时天色已晚。


    上冬备了暖炉,厚袄,房里留了热水,锅上有热汤,她在府门口焦急的等着,马车停下时,她抱着袄子冲了过去。


    “小姐。”上冬把袄子给她裹上,伸手过去时却发现寒气已经透过袄子浸了出来,脸上白的不见一点血色,再往下,看到原本一双纤纤玉手,因执笔写字,已全是冻伤。


    上冬眼泪瞬间哗哗的掉。


    她家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往日里雪天都从不出门,即便外出也抱着暖炉不撒手,如今冻成这般模样,还有这手……这手……


    “小姐,我熬了驱寒的热汤,先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喝热汤,还有被子奴婢也加了两床,今晚定不会再冻着了……”


    上冬边哭边说,说到后面声音都在抖,心疼到心快碎了。


    明樱却摇摇头,说:“我要先去见过少族长。”


    她声音虚弱,咬咬牙才强站起,而后,往栖过堂的方向过去。


    在庙内抄写经书是虔诚之举,需身着素衣,跪拜殿前,明樱跪了两日,抄了两日,如今起身,路都走不稳。


    栖过堂大门紧闭,明樱不敢擅闯,堂前游廊,寒风簌簌的吹,她两颊碎发凌乱,一双眸子见水盈盈,在廊中停下时,大门打开了。


    一片黑色衣角落在她视线中,明樱缓缓抬眼,见他站在门内,面若寒冰,刹那风雪吹动他袖角,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少族长所吩咐,明樱已尽数完成,前日失言,是明樱之过,往后不敢,望少族长恕过。”


    闳肆转身进屋:“随我进来。”


    明樱跟着他进了屋内。


    屋内几张书案,相对而放,左边靠窗那张,摆着许多书籍,闳肆在书案后坐下。


    明樱站着仍在抖,即使忍着也抖的厉害,她没想到这样冷的天气,他的屋内竟连碳火都不生。


    这四方墙,除开挡点风雪,和外头是一般冷的。


    “坐。”闳肆翻开面前书籍,始终未曾抬头看她。


    明樱看他身边有一书案,当下思索,她应该坐在哪里,才抬腿往前一步,闳肆又道:“我不喜同人靠得太近。”


    于是明樱又退回,在靠门的书案后坐下。


    闳肆坐得挺拔,玄黑衣袖落在梨花木书案上,指骨微屈,翻开书籍一页,道:“你来我扶天府受教,乃陛下旨意,我族欲同江都世家交好,你的婚事很重要。”


    闳肆语气冰冷,明樱的婚事,在他这里,只是一步棋。


    明樱冷的太过了,她双手垂在袖中,努力揉搓已经冰冻的指尖,甚至快要听不清闳肆说话的声音。


    她勉强听到两句,应道:“是。”


    “你在家中,学过什么?”闳肆问:“都看的什么书?”


    明樱答:“游记。”


    明樱从小喜好看书,她看过的书很多,种类很杂,从故事话本到游记杂论,甚至是典籍兵法,医学和工匠之书,她都看过。


    但她不想在扶天府出风头,于是并不答实话。


    闳肆未再追问,反而问:“那日听你对我族入主江都不满,有何见解?”


    明樱又不傻,她因为说错话已经被罚一次,如今当着闳肆这迂腐人的面,怎么可能再说。


    闳肆见她不答,道:“说便是,此次不罚。”


    “暖炉?”明樱抬眼看向闳肆,声音轻的快听不见,道:“可生炭火?”


    明樱撑着坐垫才未倒下,她上下牙齿打颤,说:“少族长能否开恩,赐小女一方暖炉?”


    闳肆自幼身子健壮,不畏严寒,所以这屋中不备有碳火炉子,他大约此时才察觉到明樱快要冻僵,这才抬眼停了半刻。


    于是闳肆吩咐道:“备暖炉。”


    不虞多时,屋内炉子便生了起来。


    明樱暗暗往暖炉那边靠,终于舒服一点,她也能开口说出话来。


    “族中大事,明樱身为闺中女子,并不懂得轻重厉害,那日说错了话,只是任性。”


    明樱说:“我生于次坞,后随族人,随陛下北上,我知晓我族得了天下,是莫大荣耀,明樱失言,也只是怀念当初平静的生活。”


    “平静?”闳肆冷言。


    “当年天下动荡,纷争四起,你所谓的平静生活,是前方奋战的族人用命换来的。”


    众人皆言少族长是端正清方的君子,最守族礼,重族规,可闳肆年不到二十,终究少年心性,他会记仇。


    那日罚她,是听她说了那番话后怒气深重,今日再问,是要反驳她那番话。


    “三年前离郡山一战,江都大变,南帝陛下终才坐稳这毓清天下,我族同江都世家的关系,因这一战,变得岌岌可危。”


    南帝得了天下,却失去了世家信任和支持,那些世家,多为当年北帝麾下,北帝死后,他们表面臣服,可暗起波澜,不满扶逐一族已久。


    闳肆继续道:“奚家百年世家,是江都世家之首,奚以更是战功赫赫,为毓清将才,你能嫁过去,是好事,若能帮到我族人,那更好。”


    本该在她入府第一日便说清楚这些,若不是明樱胡言惹恼闳肆,她也不必在挨了一顿罚后才听他这些教导。


    闳肆希望她可以明白其中利害。


    “这也是陛下让我教导你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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