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齐明科技公司的办公楼在三楼,从办公室的窗户朝外看,刚好能清晰看见楼下葱茏的草木和零星的花树,树上的花苞含羞待放。


    但鲜少有人将目光瞥向他们,他们正在为公司的第一轮人事变动而忙碌,这份美丽的景色注定罕有欣赏者。


    除去正在查证的事情,楚靖云每日要忙碌着处理的,依旧是公司的诸多事务,其他人也不例外。


    他在医院躺一个月,需要他签字盖章的文件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目前都需要他一个个审阅,各个管理者和助理约时间,等待和他见面。


    有一位董事觉得楚靖云不靠谱,年纪轻轻就固执要大权,想要出售股份,目前正在和楚靖云谈价格。


    楚靖云大力压价,硬生生将这位满面红光的董事变成脸色苍白,然后才签了字。


    王副总兴高采烈过来凑热闹,五分钟不到,又灰头土脸出去,临走前不可思议问临时助理,“楚总这是吃火药了?”


    临时助理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送他出去。


    人事结构重组,项目的重新合并和砍掉,资金高速周转起来。


    齐明科技公司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运转,原本卡住的流程、待办的事项,全部重新启动。


    今夜,由于临时的文件和被迫修改的行程,楚靖云比以往晚睡。


    进入梦境时,楼下正热火朝天。


    二楼视线极好,楚靖云从楼上一扫楼下的风景,意外发现,原本的池塘似乎扩宽了面积,从方圆一米的小池塘变成了方圆三米的中小型池塘。


    院子的区域也不知不觉扩大了。


    同时,池塘上出现了一艘约一米半的小独木舟,楚绍一个人蹲在独木舟上,独木舟刚好在池塘最中央。


    长浆被搁置在独木舟的两侧,楚绍试探着起身,一手扶着独木舟的船舷,一手握着浆。


    独木舟摇摇晃晃,舟身格外浅,池塘的水也惊起了涟漪重重,浆击起的水花偶尔会溅到楚绍身上。


    好不容易站稳,再拿好浆,楚绍试探着挥动浆,独木舟左右摇晃,就是不前行也不后退。


    楼下的人正手忙脚乱,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传来的惊呼、独木舟与池塘边的石头进行磕碰……种种声音,给今夜增添了许多热闹。


    楚靖云不得不停止自己观察栏杆花纹的动作,语气算不上多友善,问道:“你在做什么?”


    楚绍抬头,看见楼上熟悉的人,他清澈的眼眸倒映着楚靖云的身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楚绍朝着楚靖云挥了挥手,眉眼中不自觉透露出几分喜悦,“我在划船!”


    楚靖云垂眸,很快,他嗤笑一声,做出判断,“你这叫搁浅。”


    -


    楚绍豁然抬头,想要反驳,说话声音又不自觉矮了下去,“那你等着瞧好了。”


    萤火虫汇聚的星河重新翩翩起舞,围绕着小楼和池塘。


    楚绍偷偷抬头,瞧一眼楚靖云,又冷不丁撞上他的目光。


    二楼的人英俊又冷漠,眉眼深邃,身姿修长挺拔,脊背挺直,他一袭浅色休闲衣,似乎上面还有些暗色的花纹。


    不经意一瞥,凌厉又冷漠,仿佛如同刀子一般,要将一个人剖开外表。


    这位比他年长,暂时称之为年长者。


    他看上去又冷漠又凶,似乎一点都不好靠近。


    楚绍吓了一跳,手中的浆不知不觉偏离了方向,船只绕了个半圆,回到了一开始船尾的位置。


    没控制好的船桨击打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层层银光,水花四溅,水滴润湿了他的衣角。


    就如同一只傻狐狸被咕噜噜浇了一头水,楚绍也傻在了原地。


    楼上传来的声音里,似乎带有漫不经心的嘲讽笑。


    楚绍脑子一热,“我这是在调头,方式你没见过而已。”


    楚绍结结巴巴补充,“啊对,《水调歌头》。”


    楚绍正低着头,不由屏住了呼吸,等着楼上的嘲讽笑声。


    但周围一片寂静。


    楚绍小心翼翼抬头,这才见楼上的年长者已经开始拿着纸笔,对着栏杆不断描摹。


    年长者再次对他失去了注意力。


    “喂,”楚绍提高了音量,“我有话想和你说。”


    或许是前一日,年长者指尖点亮的那一只萤火虫太过耀眼,太过像神迹。


    说完这句话,迎上楼上年长者的眼神,他耳朵陡然一红,心中却升起了无限勇气,“我,我叫楚绍。”


    这句自我介绍的话终于再次说出了口。


    年长者望着他,终于,微微点头。


    磕磕绊绊的一句话说完,迎上年长者的目光,接下来,楚绍的话语流畅了许多。


    他继续道:“我们能认识一下,做个朋友吗?”


    萤火虫不知不觉透露了他的心意,在天空变幻成朵朵小烟花的模样,成了星河间最美的点缀。


    楚绍没有注意天边的景色,他只是凝眸注视着二楼的年长者,眼神中不自觉透露出无限希冀。


    年长者微微垂眸,满天星河下,就像是神明垂怜,投下惊鸿一瞥。


    这一幕过于炫目。冷冽与温柔的结合,一瞬间就将楚绍吸引。


    但冷冽九分,温柔只有一分。


    在年长者开口前,楚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不,不用了,你别拒绝我,干脆先别开口,这样就很好。”


    年长者默然无语,描摹栏杆花纹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水面的层层涟漪终于平静下来,楚绍看着水面,也放下了手中的浆,彻底放弃了靠岸的努力,任由船只在池塘中飘飘荡荡。


    “他们应该早就复习完《水调歌头》了。”忽如其来,楚绍说了一句话。


    楼上传来年长者的询问,“那你呢?”


    年长者难得的开口,叫楚绍惊喜一秒。


    但很快,楚绍的目光暗淡下来,有些窘迫扯着衣角,“我也复习完了,可我没有书读了。”


    不用年长者过多询问,如同竹筒倒豆子,楚绍已经讲出了自己最近的经历。


    “我爸最近爱打牌,好像还去玩了什么扑克,输了七万,我爸好像没钱了,最近天天喝酒。”


    “刚好,我初三快毕业,我爸叫我这些天不用去上学了,正好先在家做家务去田里做事,等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打工了。”


    “他说他也就读了个初中,对我已经够好了,我妈也叫我懂事,但我想读书,我跟老师说,老师来家访,他一走我爸就打我。”


    楚绍摸了摸额角,那里缝了五针。去年过年时,他倒酒的时候手抖了一下,那杯酒撒了,他爸砸了一个瓷碗过来,当场头破血流。


    年长者的神情也添上了些许漠然,嗤笑一声,“你可以不用叫他爸。”


    楚绍眨了眨眼,嘴角偷偷沁出一抹笑意。


    两人开始了沟通,楚绍是长篇大论,年长者依旧几个字。


    “其实我想了很多办法,好像都行不通。”


    “你蠢。”


    “他们对我一点都不好。其他人都跟我说,父母管教孩子天经地义,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嗯。”


    “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喜欢上学,可我现在也不能去上学。”


    “嗯。”


    “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们捡回来的,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所以他们对我就这样,对我那个弟弟就格外不一样。”


    “对。”


    “……”


    楚绍忽然卡壳了,“什么对??”


    年长者再次陷入了沉默。


    大概是听错了,楚绍茫然了一瞬,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楚绍说了很多,大概是年长者过于冷静,让楚绍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又或许是因为终于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这些漫无边际又充满负面情绪的话。


    年长者的态度,也让楚绍渐渐放松了下来,许多不能诉诸在外的话就那么轻易说出口。


    但是说着说着,年长者只剩下了单独一个‘嗯’字,楚绍不免开始怀疑。


    “你有听我说话吗?”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嗯。”


    楚绍:“……???”


    楚绍气的眼角都泛红了,“你太过分了。”


    楼上的人没有回应他,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年长者之前的嘲讽笑声。


    他一把起身,垫着脚,想要看清楼上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独木舟刚好一晃一晃,差点又把他给晃进池塘去。


    楚绍不得不坐了回去,人坐下来以后,重心靠下,不容易翻船。


    “你在敷衍我。”


    “……”


    这回,连唯一那个字都没了。


    楚绍只好又说:“你能不能再敷衍我一回?”


    星空太远远,迷雾太朦胧,小院太空旷,独木舟太难掌控。


    就连梦境里,一切的距离都过于遥远,他也只能远远看着二楼的年长者,连靠近都不敢。


    楚绍只能甩出自己最后的筹码,“我知道你喜欢安静,之前我拖动独木舟发出噪音,你都会皱眉。我保证,我可以接下来一个月都安安静静,绝对不吵你。”


    这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回应。


    失望之余,楚绍也有些黯然神伤。


    直到他发现,身下的独木舟开始摇摇晃晃、无风自动,很快就平稳下来。


    在楚绍低头时,周围的景象进行了更换。


    船桨连接在独木舟上,一上一下拍打着水面,淙淙流水声围绕着独木舟。一抹清辉从天上洒下,映照着水面。


    天上的星河中央,出现了月亮。星月互相映照,外加在池塘周围飞舞的萤火虫,彻底照亮了小院。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这是苏轼在《赤壁赋》的描写。


    独木舟如同游鱼一样,追逐着水面的银光,缓缓绕着池塘环绕一圈,最后优哉游哉在边沿靠岸。


    楚绍有些怔愣,近乎贪婪看着这一幕。


    如果可以选,他愿意永远沉沦在这个梦境里。


    他没有见识过万壑千岩,也没有见识过汪洋大海,但今夜的月白风清已经足够。


    楚绍抬头,二楼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陌生又融入骨髓的暖意叫他战栗了一下,这一回,楚绍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对着梦境里的月亮,楚绍许下了第一个心愿。


    我想以后能天天见到他。


    -


    拼起一个梦境的组成并不难,但基本功课必须做。


    在楚绍不知道的时候,楚靖云早就尝试过许多东西。


    想要制造一只萤火虫,就必须知道萤火虫是怎么构成的,它有几对翅膀,它长什么模样,它的光藏在身体哪个部位。


    当制造了第一只萤火虫后,后续的更多,只需要按照它作为模板复制粘贴就可以。


    同理,楚绍在电视里见过独木舟和船桨,能将他们在梦境中实现,但他自身在现实里没接触过,所以在梦境里依旧不会。


    ——尽管梦境已经够唯心,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制造新的物件时,规则居然是唯物的!


    就比如楚靖云想要给船插上一对翅膀,结果失败了,虚构的翅膀不行,麻雀的翅膀不行,飞机的流线型翅膀也不行。


    但换上了船桨,并且在独木舟内部进行了发动机改造后,船也能自动开了,还能控制船开的方向。


    至于月亮,他倒是勉强勾画,奈何也就出现了一刻钟不到,就被乌云笼罩,无法再次显现。


    梦境探索进一步完善,但楚靖云最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他给之前的电话联络人追加了一笔款项,已经转到了他们的账户上,并且给那位助理安排了任务,叫他每个小时转一笔钱过去,无声施加压力,催促他们尽快给出结果。


    到了黄昏时刻,伴随着落日的余晖,楚靖云的手机铃声响起。


    “尊敬的雇主,您好,目前文档正在整理中,我先来向您汇报当前的进展。”


    电话那头等到了楚靖云的回应,复又沉默半晌,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感慨一声。


    “既然您已经选择了叫我们查楚启民这个人,或许您已经知晓了什么,是的,我想说,您的猜测或许没错,这个人确实大有问题。”


    “我先给您简单介绍一下楚启民的家庭情况。”


    楚靖云的手指倏然收紧,等待着电话那头接下来的话语。


    “楚启民一家四口人,父母外加两个儿子,长子十五岁,名叫楚绍,次子一岁,名叫楚开元。”


    仿佛是长空雷震,最不可思议的猜想终于证实。


    楚靖云清晰将这句话收入耳朵,他的呼吸不由一窒。


    他是楚靖云,是十年后的楚绍。


    那现在,和楚启民一家四口的那个楚绍,又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和楚启民周围的村民聊了聊,喝了喝酒,终于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再将这个消息和楚启民平日的行为联系到一起,大约可以得出一个准确率七八分的结论。”


    “与其说他是丈夫,是父亲,不如说,他是人口贩卖的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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