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靖云感觉,这个世界和他开了个玩笑。


    此刻恰好是岁末隆冬,腊月三十除夕夜。


    手机不断震动,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


    冰凉的指尖划过屏幕,电话接通后,对面第一句话就是:“你真要把所有资产全部捐出去?”


    “我乐意。”楚靖云点了一支烟,只是看着烟雾在空中飘荡,迷蒙与空气融为一体。


    随后,不等对面说出第二句话,他率先挂断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再将手机关机。


    遥远的天际,烟花一朵朵在天边绽放,然后消散无形,他身边格外静谧,干净而空旷。


    处理好旧事,定下了遗嘱,安顿好亲友,他已经了无遗憾,冷静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到尽头。


    他睡下的时候刚好是十二点,具体时间是2024年2月9日,睁开眼的时候却是2014年3月9日。


    他重生了,回到了十年之前。


    又或者说,他穿越到过去的时间点,成为了另一个叫楚靖云的人,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手指触摸到冰凉的镜面,镜面上映出的是一张和过去完全不同的脸。


    他这是借尸还魂。


    多新鲜啊,这是命运馈赠的绝佳礼物,重来的人生,崭新的身份,完全不一样的命运,以及……他掌握了十年的先机,大可以重新来过、再次翻云覆雨。


    想到这里,楚靖云勾了勾唇,面前镜子里的人也朝他笑笑,两人的眼神同样平静无波。


    许多人都想回到过去,想要抓住机会,想要改变命运,但他不属于那个很多人的行列。


    他既不怀念过去,也不怀念过去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消失地彻彻底底。


    *


    但过去不曾放过他。


    又或者说,他没有放下自己的过去。


    半夜,一个大多数人都应该已经睡着的时间点。


    楚靖云也睡着了,但现在他又是清醒的。


    此刻,两层楼高的屋子里,第二层的阳台上,楚靖云就在这里,一览无遗扫视外面的风景。


    他又做梦了,这是重生以后第三回。


    这次依旧是个清醒梦,他很清楚自己在梦里,也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动作。


    外围是重重迷雾,里面是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二层楼房,他就在楼房的二楼里,静静眺望外面的风景。


    院子里还有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院子里的小池塘边,一棵高大的树下,少年蹲在那哭泣,细碎的哭泣声与蟋蟀的嘈杂交相辉映。


    现实世界是春季,梦境世界却是夏季,月亮被乌云遮挡了光芒,周围的光亮熹微浅薄。


    漫天星河下,楚靖云就那样倚在栏杆上,静静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步也不曾踏出去。


    少年也不曾回头,他只是蹲在池塘前哭泣,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眼泪就那样融入水中,无踪无际。


    池塘也是一湾死水,只有一滴滴眼泪在其中荡起涟漪。蟋蟀的叫声似乎是从迷雾中传来,辨不清方向。


    楚靖云没有点灯,少年身边也没有丝毫光亮,唯有天上的银河缓慢闪烁,给世界增添一点点星光。


    顺着星光,楚靖云可以瞧见,少年的短袖格外破旧,眉眼看不大清,只是身形格外瘦削,仿佛遭受了虐待一样。


    楚靖云就这样冷淡望着少年,少年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们互相禁锢在各自的区域。


    直到梦境结束,朝阳升起,楚靖云被一抹阳光唤醒。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树木朝着四周伸展着枝桠,其中一支已经伸展到窗台上。


    阳春三月,迎春花早早开了。


    *


    “少爷,医生来查房了。”进来的人是管家,姓宋,简称宋管家。


    楚靖云精神不太好,所以也不想说话,他沉默点头,任由后面的医生进来查看病历,唯有医生询问到他的时候他会说出几个简单的字句。


    这是私人医院的VIP病房,楚靖云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楚靖云脑部的淤血也消散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只要后续好好修养就行,到底是年轻人,再等下个月过来复查一次就好。”医生看着报告再问了情况,话语中不免带上几分欣慰,“药可以停了,吃太多药也不好,接下来慢慢食补。”


    宋管家耐心记上医生的所有话语,叫人去结清账款,这才看着楚靖云,“少爷,那我们回去吧。”


    “他们葬在西郊?”楚靖云没动,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宋管家默然,张了张嘴,涩然道:“……是,少爷要去看看吗?”


    “走吧。”楚靖云起身,走到楼下,随手折了三支迎春花的枝桠。


    他们要去看的是楚靖云这具身体的父母。二月春节时期,一辆卡车司机疲劳驾驶,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其中的一员。


    车祸发生后,原身的父母当场去世,原身被他们紧紧护着,至少没有缺胳膊断腿,但脑部也受到严重撞击。


    原身被送到医院抢救,三天后,被抢救的人换成了楚靖云。


    在ICU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天,楚靖云勉强出面参加了原身父母的追悼会,送着去了火葬场,然后就再次躺进了ICU,下葬的事情只能交给管家。


    楚靖云也在前世听说过此次重大事故,21人死亡78人受伤。但今世,变成了20人死亡79人受伤。


    他成为了其中唯一的变动。


    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车水马龙,楚靖云道:“当时跟着我们的保镖也受伤了,记得再多打一笔抚恤金过去。”


    当时随行的两个保镖在另一辆车上,倒是没有死亡,只是也当场骨折,病情不轻,如今还在养伤。


    这事楚靖云早已提过,早在一开始就特意将人转到专属医院,给予了最好的治疗和金钱安抚。如今不过是再次强调。


    宋管家应下,“好的,少爷。”


    “以后不用叫我少爷。”楚靖云道。


    整个楚家,也就三口人罢了,如今还活着的也只有楚靖云一人而已。其余的远亲早就关系很远,几乎不再联系。


    宋管家沉默一瞬,“好的,先生。”


    “明天通知公司开会。”楚靖云这段时间躺在医院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该看的公司文件他都看过了,“再给我预约一个心理医生,等我祭拜完就去见。”


    西郊的墓地到了。


    楚靖云拿着迎春花走了过去。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1]


    但有人永远留在了寒冬里。


    *


    见到心理医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宋管家一路向楚靖云简单阐述,包括这位徐女士从业十余年的风光履历,强调她极具有职业操守,从未泄露过任何秘密。


    然后等到了地方,宋管家又安排好接下来的会面,这才离开了这个房间,将位置让给他们。


    心理医生的房间布置也偏暖色调,柔和的黄晕灯光配合着徐女士温柔宽和的面容,倒是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徐女士亲自倒了茶放在楚靖云面前,请他坐下,笑意盈盈望着他,不急迫也不紧逼。


    热气腾腾的茶杯里,茶叶在其中翻滚,清澈的茶汤明红透亮。


    徐女士见楚靖云礼貌接下,然后随手放置在一边,看上去丝毫没有品尝一二的打算。


    趁着这个时间,徐女士简单打量他几眼,面前的人冷眉薄唇,失了血色,面容苍白,看不见丝毫笑意,眼尾泄露出丝丝嘲讽与冷漠,冷冽的气息几乎透骨溢出,仿佛高山积雪终年不化。


    大概是个有故事的人。徐女士作出了初步评价。


    楚靖云沉默片刻,“我最近做了梦。梦里我在楼上,周围都是迷雾。”


    徐女士拿着笔记录关键字,嗓音轻柔,“是好梦吗?”


    “不知道。”


    “会半夜中途醒来吗?”


    “不会。”


    “你是清醒的吗?”


    “是。”


    “你去楼下看过吗?”


    “没有。”


    “你有想去看的欲望吗?迷雾里面或许还会有什么。”


    “不想。”


    “你梦见了几次?”


    “三次。”


    两人一问一答,效率极高,但关键信息楚靖云一个字都没说。


    徐女士暗暗叹气,很明显,楚靖云的心理防备很高,高到他选用了最简短的回答,连模糊的信息都不太愿意透露。


    徐女士笔尖停顿了一瞬,决定换个方向,“有见到人吗?”


    “有。”


    这个答案叫徐女士怔愣一瞬,多少有几分意外。


    见楚靖云不想多说梦境的场面,徐女士婉转问道,“是你想见到的人吗?”


    楚靖云的回答终于慢了下来。


    徐女士倒的茶,也在茶水变凉了以后派上用场。


    见面前的人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品茶,徐女士举了个例子,例如最常见的爱情,“有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的感觉吗?”


    “没有,”楚靖云很快否认,“我只感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女士微微凝眉,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那你想见他吗?我不是指在梦里,而是指在现实生活里。”


    楚靖云放下了茶杯,面容依旧冷淡,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死了。”


    他既然重生到了这个世界,那么过去的自己必然消亡了。


    他在梦境里一次次望见过去,望见过去的自己,如今连回忆的兴致都变得越来越稀缺。


    压抑的情绪起起伏伏,就像是年年岁岁累积的灰尘,重重叠叠互相掩盖。等到了后面,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前面的遗留,哪些是后来的思绪。


    “我很抱歉,”徐女士表露了歉意,又补充了一个问题,“你难过吗?”


    黄晕的灯光下,细微的灰尘被什么惊动,在空中飞舞,升腾后又开始缓缓下落。


    “……”


    这一次,楚靖云保持着长久的缄默,没有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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