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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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秋高气爽,闲散游玩于棠湖边泛舟取景者有之,但一般不会像今日这般多的人,人群还都聚集到了一处。


    这样特别的情况产生,只源于湖边一抹淡绿色的倩影。


    女子肌白如下凡仙子,气质柔静如秋水,淡淡低垂的睫毛间似乎还挂着秋露,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移不开目光。


    女子只身湖畔边缘,伴着秋风落叶翩然起舞。淡绿色的长裙随着身体轻轻转推动慢慢散开,她明明穿着春天里最鲜嫩的颜色,却好像一只逐渐枯萎凋谢的花朵,即使舞姿曼妙婀娜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悲伤。


    一步一折腰,一舞一叶落,如同秋日中的道歌,告别着过去往昔,叙述着一个寂寥的故事。


    不知是被这女子大胆的当众起舞给震惊到,还是为这女子倩然的舞姿吸引,抑或是被她忧郁破碎的眼神带动,聚集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从”姑娘你的舞姿真好看。”的真心夸赞慢慢转变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需要些什么帮助?”上来,但其中更多夹杂一些出于嫉妒恶意揣测的言论——


    “不守妇道,当众起舞献媚,要我说连青楼妓院的姑娘们都不如。”


    “这姑娘舞蹈功底是有,但表情过于做作,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在。”


    “要真跳得好,今年的花魁大赛怎么没有参加?扬州的花魁大赛每三年一次,今年比试的刚好就是舞蹈吧。”


    “这你就不懂了,能参加花魁大赛的都是些有名望的青楼馆,这姑娘行事露骨看着不是良家子出身,旁边也无人认识,说不定是什么腌臜地方的女人过来毛遂自荐揽客的,那地方连青楼都算不上。”


    “不至于吧……”


    ……


    大家猜其目的,推其来意。众人的议论与指指点点将湖畔边女子推向了一个新的风口浪,但正在自顾自跳舞的夏荷对于这些纷纭风雨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这舞,名唤“落雁”属于长袖舞,是几年前红芍教给夏荷的。夏荷会舞,却不擅舞,她苦练许久也跳不出红芍举重若轻的样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风情之下却暗藏了苦涩。


    当时红芍劝她:“说是跳舞,其实不过是跳这舞曲中的人生,品这人生中的苦与甜。那些经历过的情与事即使变成陈年往事也深刻入骨,一件件都藏在我的动作当中。你能看出舞曲中的灵魂,却难复刻灵魂,因为我跳出来的故事和感受是我的,不是你的。不过夏荷,我倒觉得跳不出来,这是好事。”


    夏荷不满意这个答案。


    “落雁”讲诉的是一位备受富家公子追求的青楼姑娘为心上人不顾一切后却惨遭抛弃的哀情故事,她跳舞时候长袖罗裳金钗环,样样齐全,动作准确到位步调流畅自然,甚至也讲自己代入到情绪之中,偶然舞到兴头也能掉一两滴眼泪应景,却每每只能感动自己,看木旁人。夏荷还是不懂这是为什么。


    直到今日夏荷满怀羞涩与柔软,叩开了江进良的院门。门是她的如意郎君开的,但那郎君却是一只手开门,另一只手怀抱着一个女人,两人边说边笑如同恩爱眷侣、蜜里调油,连带着开门的动作也那么随意与漫不经心。


    那一刻夏荷感觉自己世界在崩塌,途剩她一人,满身狼狈。她听着那人用磕磕巴巴的言语向身边人解释,义正言辞地划清和自己的界限,曾经的山盟海誓、小意温柔也都变成了赤裸裸的嘲笑。


    夏荷没有质问,她甚至没有询问的勇气,就仓惶地离开了。那时候她想起巧兰三番五次不经意间的提醒,想起自己固执倔强地和沉香小姐谈什么情爱,想起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种种。


    如果假装看不见会不会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可惜不能。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夏荷一路跑到了棠湖岸边,芦苇被冷风吹得东歪西斜,湖面波光粼粼像是流动在心房间的眼泪,又苦又咸。


    夏荷没打算再回秦楼,她准备将自己的生命留在这个凄凉的秋日,留在棠湖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吧,她想。


    将爱情看作生命中的支柱,将江公子视作自己风尘岁月中的救命稻草,得到的却是大梦一醒后四下皆空后的茫然。但即使最温柔的人面对这种崩塌感情的揪心剧痛,心里也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气,于是夏荷做了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想再跳一遍“落雁”。


    没有一听便让人愁肠千百回的配乐,没有一动就翩若惊鸿的长袖舞衣,也没有专门对应舞曲描画的凄落妆容,她就这样干巴巴的跳着,伴落叶沙沙坠落入泥土,听鱼儿悄然浮于水面静吐气泡——


    这一刻,夏荷只是随心而跳,论姿势论律动可以说不及以往在秦楼跳过的任何一次,可她偏偏在这一舞中跳出了自己的故事,达到了她以前一直难以企及的人魂合一的跳舞状态。


    夏荷觉得她好像有点懂之前红芍话中的意思了。


    舞曲中,


    青楼姑娘为心上人不顾一切感动的是,自己。


    爱情破碎消亡后的惨遭抛弃得到的是,现实。


    正因为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现实,才有了舞曲当中的情绪——哀、愁、恨、怨。


    而以往,夏荷的感悟仅仅到哀便戛然而止了,自然再用心跳出来的也只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一曲终了,哀莫大于心死。


    夏荷突然放松了整个身体,向后倾倒,如折翅之雀坠入湖水当中。当冰凉的湖水卷席过夏荷的全身,透骨的凉意传至五脏六腑,岸边人的惊慌和叫嚷逐渐烟消于耳边,涌入口的湖水和窒息的痛苦迫使夏荷睁开眼,她压抑着想要挣扎的本能,透过水面看昏暗的天空,感觉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没有人会救她的,即使周围看客云云。但秋日湖水冰凉入骨,善游泳之人都不一定敢下水,何况她只是一个行事大胆、不守妇道、落入风尘并非良家子的姑娘呢。


    只希望她的死,不会让秦楼的那些人感觉难办。


    但这些哀怨忧郁的遐想还没有进行完全,夏荷就感觉她纤细的腰肢被一股巨力拖出水面,已经沉如湖中的上半身再一次被迫接受新鲜的空气,冷风刺骨,湿漉漉的黑发凌乱贴在脸颊与额头,原本固定发髻的钗环也不知道掉了几个。


    几乎是本能,夏荷想推开这个相救自己的人,她一心求死不想拖累旁人,更不想再和其他男子牵扯出一段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戏码,却因为错估了来人的体型,夏荷双手推了个空,反而变成砸似的扑进来人的怀里,两人额头来了一个狠狠的对撞,疼的呲牙咧嘴。


    夏荷艰难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惊呼:“沉香……小姐。”


    因为夏荷的挣扎,沉香呛了几口水,眼睛上还挂着水珠往下滴,有点睁不开眼,她揽着夏荷的腰肢,牢牢地将人上半身托出水面,自己却在水中上下浮沉,这大概是她穿越以来最狼狈的一天。


    因为江进良那个垃圾!


    夏荷看到救自己的人是沉香后,立刻收敛了动作,安安静静地顺着沉香的力道往岸边游,沉香力气虽然足够大,但年龄不大,夏荷怕因为自己的挣扎连累到她,但也不止是这一个原因,她心里还有些酸酸涩涩的想法,闷闷地鼓胀在心里,明明难受的发紧,可偏偏能从这寒冷的水中汲取到来自沉香身上温柔的一丝暖意。


    夏荷投湖的地方离岸边不远,沉香很快把夏荷推到湖岸上,然后自己跟着爬上来,旁边的巧兰、商婷和商杰紧跟而上将浑身湿透的两人围住,挡住路人们看热闹的眼神。


    “不告而别,可真有你的夏荷!”沉香将喉咙里呛到的湖水吐出来,动作并不优雅,甚至可以称得上粗鲁,她赶过来时候就看见夏荷投湖自尽的场面,心里是着了一团火一样难受,有些话也不吐不快:


    “没有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人间情。积菊今日新做的糕点你吃了吗?媒妈说下季会给你们新做几套衣服,等你回去量身材,你不想试新衣服吗?巧兰今日回家受了委屈,路上还说想要和你吐一吐苦水,你要听吗?被骗了真的没有关系,但因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要我们替你收尸吗?夏荷,你怎么忍心?”


    夏荷冻得发抖,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似乎是冻僵了有些丧失掉语言能力,嘴里不住地喃喃只三个字:“对不起……”


    她这会听到路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言碎语,将她的投湖自尽和沉香的奋不顾身下湖救人引以为谈资,


    “哦,这姑娘叫夏荷啊,太可怕了刚刚她跳湖时候吓我一跳,原来是个疯子。”


    “这帮女人都跟没学过女德一样,尤其是那个小丫头训起人来比男人还凶。”


    “别说,那个小丫头我认识,之前在街边时候遇到过,自称是秦楼媒妈家的二丫呢,啧啧,二丫学什么女德,就是靠那些没有女德的姑娘们给她赚钱的。”


    “秦楼?这地方晦气。三年前不就是秦楼的一个姑娘在棠湖自尽了,后来全扬州都没什么再去秦楼。这事本来都快过去了,没想到三年后又来一个……”


    “原来是这样,我还好奇为什么秦楼价格不贵,却没什么人过去逛逛,这下可不敢去了。”


    “毕竟嘛,青楼这种去处是寻欢作乐的,可不是哀悼的。”


    ……


    “对不起,我不知道……“夏荷没想到自己想要结束生命的行为会这样糟糕,不仅让沉香和巧兰名声有损,还将沉寂三年好不容易又有点起色的秦楼重新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不知道原来三年前秦楼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变得门庭冷落,夏荷年龄虽然只比红芍小一点,但她是两年前来到秦楼的,而红芍和积菊在姑娘们中一个最大一个最小,反而是从小在秦楼长大的。


    如果她知道,一定不会那样放任自己在死前恣意舞蹈,会找一个安静没有人的地方悄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沉香一个暴栗敲过去,夏荷下意识捂住头,沉香力道很大,额头痛的好像有点肿了,她听沉香说:“舞跳得很好看,但下次记得收费。他们议论归议论,你还好好的,这就够了。”


    商杰直接蹲下来帮夏荷擦眼泪:“夏荷姐姐别哭,我们帮你收拾了坏男人。”


    巧兰安慰性地拍拍夏荷的肩膀,她主要担心两个人的身体:“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别在外面冻坏了。”


    夏荷在大家的安慰中眼神逐渐恢复了色彩,她坚强地站起来就好像干涸的土地上重新冒出了一股清泉,重新焕发出生机,“我们回去吧。”她轻声说。


    沉香眨眨眼,注意力从夏荷身上收回来,她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谢瑾言呢?


    刚这样想,她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小跑和男孩略重的喘气声,没来及转身,身后就被披上了一个毛毯,绒绒的毯子蹭过发丝和脸颊搭在了沉香的肩头:“快擦擦吧,我买了毯子过来,这个是夏荷姐的。”谢瑾言将另一个毛毯递给巧兰,巧兰帮夏荷披上。


    原来在沉香跳下湖的时候,谢瑾言就转身往最近的卖床铺用品的店铺跑,挑了两个最大号的毛毯立刻又回来,一路狂奔。


    “考虑还挺周到的。”沉香笑了笑,突然生起几分玩味,用手背上的水珠蹭了蹭谢瑾言的脸颊。


    “不想考虑周到。”谢瑾言闷闷地说,


    但无法克制的,在沉香触碰到谢瑾言脸颊时,他下意识躲闪,小脸蹭的一下红了起来,别扭地抿着嘴没有看沉香,手上却帮她搂了搂身上披着的毯子,毛毯的长度对沉香而言刚刚好,横着披上后如同穿了一件厚实的衣服,不过这会沉香棉裤棉衣里浸透了水,走路也如负重前行一般。


    过了一会,沉香听他低低在自己耳边说:“我会好好练武,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就换我来救人,你来考虑周到不周到的问题。”


    哼哼。


    即使身上跟灌了风似的透透凉,但沉香不可抑制地哼笑出声。她觉得自己这位小童养夫,有时候的反应还真是——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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