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故人归 07
    一百真的是一个很寻常的数字,普通民众甚至都不会去在意。


    但这是在青云台。


    第一百名。


    既是青云台上最差的,又是青云台下最好的。比才华不多,比实力不弱。


    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一般来说,青云台最末的位置很少有人关注,但偏偏现在那个人是萧洄。


    这个名字天生就引人瞩目,只要出现,那必定是很耀眼的一个。


    萧洄得了青云台第一百的消息仅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扶摇宫


    两个时辰,京都城各地望向扶摇宫的眼睛都收到了消息。


    一个下午,整个京都都知道萧洄拿了一百名。


    ……


    御花园内。


    泰兴帝坐在石亭内喝茶,目光温润地停留在不远处正低头浇花的刘美人身上。


    这时,大太监范阳低着头踱步到皇帝身边,用右手挡在唇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皇帝问:“真是一百名?”


    范阳严肃点头:“千真万确,咱们的人一直守着扶摇宫放榜,一有消息就赶紧递回来了。”


    可以说,青云台上的成绩前脚刚贴上,宫廷侍卫后脚就带着消息进宫了。


    泰兴帝蹙眉,手中不停转着一串珠子,久久不语。


    范阳知道那是主子沉思时才会有的表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刘美人浇完花,又半害羞地跳了支舞,最后太阳逐渐西斜,干坐了很久的帝王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脸上带着罕见的疑惑。


    “怎会是这么个不高但低的名次?”


    为什么偏偏是一百名?


    承乾殿内,暗卫头领沈琅轻手轻脚地掀开窗户翻入,单膝跪地,沉声道:“禀殿下,是一百名。”


    大皇子陈阑从桌案前抬头,脸色冷漠,眉头拧成了川字。


    他表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朝人扔去枚令牌,冷声道:“接着探。”


    沈琅从承乾殿偏门退出去的时候,二皇子陈砚也同样得了消息,之后在书房内静坐了很久。


    与此同时,听到消息的还有文武百官。


    内阁里,萧怀民无奈地摇了摇头。户部公堂,萧叙将一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账簿翻来覆去算了十遍。北镇抚司诏狱抬出的尸体比往日多了一倍不止。


    京都某处茶楼发生了争执,各大赌场内,有人赢得盆满钵满,有人倾家荡产。


    仅仅一个下午,京都城的风向似乎都因为这个消息变了不少。


    这些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或喜或忧,唯有晏南机在听说此事之后笑着同少卿江逢典提起了某件小事。


    “城南的桂花是不是快开了?”


    《诗经·尔雅》中有言:逆流而上曰泝洄。


    陌上花开,该回来的人总是会回来的。


    ……


    这一个下午,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嗅到了不对劲。而扶摇宫两丈高的围墙仿佛恪尽职守的卫兵,牢牢地将这场风波挡在了外面。


    墙外各大势力暗流涌动,墙内却是一派祥和。


    萧洄这个当事人便在这样的氛围下安然地度过了一下午。


    经过上午的事,学堂内已经很少有夫子向他提问了,倒是乐得清静。


    申时末,学堂散学。


    萧洄将动过的书籍玉简规规矩矩地整理好放在一边,准备拎着个空书袋走人。


    刚走到门口,便有学子叫住他:“萧兄!”


    萧洄转头看向来人:“何事?”


    那人指了指他桌上堆着的山一样的书籍,委婉道:“萧兄,今日课堂上夫子讲的,你都会了吗?”


    “没有。”


    学子愕然,“那萧兄不拿点书回去温习一下吗,夫子说过两日要考的。”


    进扶摇宫,皆是为了考取功名,为了青云直上。这里的学子几乎人人挑灯夜读,悬梁刺股,一个比一个卷。


    每日背着沉重的书篓上下学,恨不得把书日日背在背上。其努力程度非常人能理解。


    然而并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报。


    扶摇宫学子在外时无一不是数一数二的天才,但所谓的天才云集之后又有多少人能脱颖而出?


    他们最羡慕的就是晏南机萧叙这样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与他们乃是云泥之别。


    之前萧洄也在这些“天才”之列,但现在却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就像原本遥不可及的星星变成了流星突然落在了你面前,让人惊喜又意外。


    他们还…挺愿意和现在的萧洄相处的。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大着胆子上前与人搭话。


    “你刚来,好多进度没跟上。要是不嫌弃,我们都可以帮帮你。”


    该说不说,大兴朝不仅在历史上查无此朝,就连科举的方式也闻所未闻。


    萧洄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打听过了,在这个朝代,科举不考八股文,而是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十项制艺,内容复杂繁多,比后世的高考有过之而不及。


    萧洄压根儿没动过科考的心思。


    不过这是别人的一番好意,不好意思拒绝:“谢谢兄台,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卓既白。”


    青云台第三,卓既白。


    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卓兄,多谢好意,我家里有书,家里人天天盯着我呢。”


    这话是骗人的,自他回去后,萧家人就没怎么管过他,随便他怎么浪,不学习都没事。


    但这种事可不能拿出来说,毕竟这里的人都是把读书看得比生命重要。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宽对方的心。


    “既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卓既白伸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本书,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之前做的一些笔记,萧兄若是不嫌弃的话…”


    萧洄打断他:“不嫌弃,谢谢卓兄。”


    接过书简后,萧洄把它揣进空荡荡的书袋里,又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雕作为回礼。


    这是他之前闲的没事自己雕的。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卓既白惊讶极了:“没想到萧兄还会这个。”


    这是一只麻雀,雕刻的很到位,就连羽毛的细节都处理的很好,由此可见雕刻之人的刀工非常不错。


    萧洄道:“卓兄若是喜欢,改日再送你一个,我雕了好多。”


    卓既白忙道,“那就多谢了。”


    他本欲同人同路一段,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梁笑晓与沈今暃二人相携而来,看这路线,明显就是冲萧洄而来。


    思索到某层关系,卓既白邀请的话变成了道别:“我还有事,先告辞。萧兄,明日见。”


    卓既白离开之前,又朝沈梁二人打了声招呼,点头之交,算不上热络。


    等人走后,梁笑晓便又笑着凑过来,全然没有在人前的矜持,好似两人早已认识多年一般。


    “萧兄弟,又见面了。”


    萧洄眼含笑意,客套道:“难道不是你二人专程来找我的吗?”


    “哈哈,什么都瞒不住萧兄。”梁笑晓笑着拱手。


    萧洄回礼:“这还用瞒吗?”


    就连卓既白都能看得出来,不是很明显么。


    三人相携走了一段路,从学堂走到扶摇宫门口。散学时,正门一般不让进,学子都是从偏门出去。


    这一路上也没人开口,他们就沉默着走了一路。


    直到到了偏门口,萧洄已远远瞧见灵彦,以及他身后的季风和马车,他才不得不停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纠结的梁笑晓。


    “梁兄,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梁笑晓道:“什么都瞒不过萧兄弟。”


    他从袖子里抽出张烫金色的请帖,上覆金箔,远远就闻见淡淡的梅香。


    “实不相瞒,我二人今日前来是想邀请萧兄于十日后赴京郊牡丹亭,参加我们的春日宴。”


    “春日宴?”


    “是,届时会有许多名人雅士聚在一起,谈古论今,长谈阔论。”梁笑晓意有所指道:“萧兄的两位兄长也会去。”


    “我二哥也去?”萧洄挑眉,有些意外。


    显然觉得萧珩还能放平心态跟人相处有些惊奇。


    还以为他二哥名声已经差到无人敢与之同路的地步了。


    梁笑晓知他心中所想,无奈道:“其实这春日宴每年都会举办一次,从太|祖年间起便是由青云榜上之人主持,这是不变的铁律,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不能随意违背。”


    “你二哥虽然近些年来……”他话没说尽,只道:“但毕竟是青云榜中人,才华在那,人们自然不会说什么。而且能受邀参加春日宴之人,都是一门心思钻研在学问上,心气儿不知多高,不会同普通人一般的。”


    萧洄说:“这么说来,梁兄你也是咯?”


    梁笑晓没答,反而说:“我今年十八,虚长你两岁,暂且称你为贤弟,可好?”


    萧洄说:“随意。”


    “这是请帖,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挺希望你来的。”他道。


    说着,杵了杵一旁干站着的沈今暃:“是吧沈兄。”


    沈今暃点头,惜字如金:“是。”


    萧洄用折扇将他递过来的请帖往回一推,客客气气道:“谢过梁兄好意,不过不必了,十日后我不一定有空,替我谢谢大家。”


    “贤弟再斟酌斟酌吧,这请帖你先收着。”


    “不必,真的不必。”萧洄面上虽然带着笑,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此事就此作罢,萧洄先行一步。”


    说完,转身就走,也没给他们留人的机会。


    “你说说,看起来这么瘦这么乖一人,怎么就这么不好相处呢?”梁笑晓环胸,侧着,半个身子几乎都倚在石壁上,盯着萧洄离去的单薄背影,如此感叹。


    沈今暃问:“不好相处么?”


    梁笑晓说:“难道不是吗?”


    沈今暃道:“比之萧二哥和宋大哥呢?”


    “……”梁笑晓哑然片刻,“那其实还是有点好相处的。”


    ……


    回了萧府,萧洄把书袋扔给灵彦,吩咐道:“把里面的书好好地收起来,再叫人把我那副棋给我搬到院子来。”


    之前他闲的没事,打算做一套棋。


    当然不是围棋,而是后世的国际象棋。


    前世的时候,他没什么朋友,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思考,一旦思考起来,他就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


    下的就是这种国际象棋。


    来到这个朝代,原身的处境比他好不了多少。一个人沉下心来的时候倒是想念那种感觉。


    于是他就跟人学做雕刻。


    在金陵时,他曾做过一套汉白玉石棋子。回京时怕舟车劳顿颠坏了,便送了人。


    如今回来了,便打算重新做一套。


    只是这次用的是香檀木。


    到昨天已经做完了十六枚,今天加个班,估计能再完成一半。萧洄穿上围裙,从工具包里拿出刻刀,在院子里找了个阳光最好的地儿搭板凳坐下。


    日光照在他身上,萧洄低着头,脖颈后的绒毛被照得微微发亮。一双白嫩嫩的手,拿着锉刀,手里的半成品在他手里灵活地变了又变,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的逼真。


    旁边下人们围了一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萧洄头都没抬:“往那边坐点,挡我光了。”


    “哦哦。”


    他便又笑着继续做了。


    有风吹过,院子里刚开的桃花被吹了一地,一道不明显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没人有反应。


    萧洄手上未停,吩咐灵彦:“去开门,季风回来了。”


    “啊?”灵彦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季风果然从门外进来了。香圆等人奇道:“少爷怎么知道季风大哥回来了,我们怎地不知?”


    萧洄用锉刀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靠听啊。”


    “你们心思都扑在我身上,当然听不到。”


    香荷夸赞道:“不愧是咱们公子,也太厉害了吧,我们这几个人加起来都不顶您一个人有用。”


    “夸过了啊。”萧洄语气从容道:“你们口中厉害的公子我,今儿个考试还考了个一百名呢,全京都城都在看我的笑话呢,这也厉害啊?”


    “厉害啊。”小厮百安想也不想道,“我听人说了,公子的一百名不是普通的一百名。”


    萧洄下意识接道:“那是王维诗里的一百名?”


    百安愕然:“什么?”


    萧洄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没事,你继续说。”


    “公子,青云台第一百已经很厉害了,您已经打败了全天下千千万万个一百名呢。”


    “而且您才刚回京,刚入扶摇,还没习惯。我相信,若是您想,青云台榜首肯定不在话下。”


    “就连那青云榜,您肯定也能上!”


    萧洄听笑了,转头对灵彦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是很懂,他们对我的自信都打哪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这还用问吗?”灵彦一脸莫名。


    他语气真挚而坚定:“因为您是萧洄啊。”


    “……”


    萧洄眼皮子一跳。


    得,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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