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交谈,御前失仪
    这些时间,朱厚照大概是憋坏了。


    明明是登基为帝、临朝称治的人了,他却还像东宫时一样丝毫不管什么君臣之礼,盘腿坐在陆淇身边,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往事。


    “从前啊,我总跟在父皇后头到处跑。父皇身子还好时,会教我诵佛道经书,带我去茶馆听书。”


    “还有一回,父皇悄悄带着我出宫,与集市上的两个小孩蹴鞠,父皇准头可高了!可我那时太笨,总追不上球,害得比赛输了。事后我哭了好久,哈哈哈。”


    陆淇才知道,原来那位庄重严肃的弘治帝也有这样爱闹的时候,不由笑出声。


    “我自小看着父皇每日操劳国事,大学士们给我上课时,就夸我父皇真是贤君明主。


    春坊的夫子们也说,父皇勤勉克己、行事简朴,黔首百姓是赖天之幸才能遇上父皇这样的好皇帝。”


    朱厚照坐在地上,仰望着暖阁里的桌案。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这案上总是摆满了各色奏折,父皇就在这些奏折中愈加消瘦、愈加憔悴。”


    “我又不懂事,给父皇添了许多麻烦,让他操心这操心那的,现在想来……我怎么不好好读书,我真该死啊!”


    朱厚照讲了很多很多,终于累得坐不住,两人就势并排躺倒在地上。


    缓了一会儿,朱厚照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抬头:“前阵子我还问过你,家里有谁在。你说父母和妹妹都不在了,只剩你与娘子相依为命。”


    陆淇点点头:“是的。”


    “失去亲人的痛,我一次也受不了,你竟能经历过两次?还有诚儿,他还那么小,就失去了家人。唉……咱们几个是同类人啊。”


    朱厚照故作老成地拍拍陆淇的肩膀,拍得甲片咔咔响。


    陆卿不知作何感想,或许自己的确比常人更坚强一些,因为抱怨和哭泣于事无补。


    刚穿越来时,挣扎在生存的泥潭中,她无路可退,也无处寻求安慰。唯有不断前进,寻找活下去的道路,才是那时的陆淇真正考虑的。


    陆淇洒然一笑:“我没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此处距离乾清宫守灵正殿不远,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渐渐有些嘈杂。


    “陛下怎么不去殿内守灵呢?”


    朱厚照微微叹气:“我心中思念父皇,不需要这些繁琐的仪式,只叫人不耐烦。


    那些礼官指挥着,何时哭、何时停,何时上香磕头,都要按规矩来。


    有时候我哭得停不住,他们要来劝我,有时哭不出来,他们要来催我。这丧礼制度,真是违背人情!”


    陆淇也明白,所谓丧礼大部分是做给外人看的,皇家更是如此。


    为了显示新皇事先帝纯孝,每个皇帝都必然要大办丧礼,哪怕新皇是李广、李世民或者赵光义,那也得把这面子上的事做足了。


    朱厚照接着说:“那些大臣们哭得很敷衍。还有些人瞧着比谁哭得都响,实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惺惺作态!”


    听罢陆淇终于明白了。


    暖阁的玻璃窗外亮起宫灯,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灵堂上已经发现朱厚照不见了,太监、大臣们正急着四处寻找。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陆淇坐起身来:“陛下,您该回去了。”


    “哎,你怎么听不懂呢?”朱厚照依旧赖在地上:“我不耐烦遵守什么规矩,倘若要为父皇守灵,那我绕着紫禁城走十圈,心意到了也算是守灵了。”


    “陛下。”陆淇看着他:“您是皇帝,您说要怎样守灵,我必然不会反对的。但同时您身为大明国的天子,言行举止都是天下人的表率。


    所谓上行下效就是如此,您若是改变了守灵的方式,今后民间守灵的方式就都变成绕着家走十圈了。”


    朱厚照想了想:“那不是很好吗?我改变了礼制呢!”


    “如今的礼制沿用了这么多年,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恕臣直言,您刚登基就改礼制,恐怕为时尚早。”陆淇对他摊摊手。


    沉思片刻,朱厚照也坐起身:“也就是说,还得积蓄力量是吗?”


    “正是。”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概没多久就会找到这边。陆淇披挂上自己的甲胄,与朱厚照对视一眼。


    少年皇帝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捋直襟袖,一把推开了暖阁的门:“朕在这里!”


    门外站着好几名太监侍卫,连忙向这边施礼拜倒。刘瑾拨开人群,蹿到朱厚照面前:“哎呦我的万岁皇爷啊!您怎么在这儿啊?”


    “闭嘴。”


    朱厚照迈步走出来:“行了别嚎了,回殿上去吧。”


    还没走几步,那边听见喊声,刘健、谢迁和李东阳等人带队的大臣们,就浩浩荡荡地赶到了暖阁外。


    “陛下!”


    一时间,四处参拜施礼声不绝。


    见状,后面出来的陆淇连忙闪到了一边。


    底下不少臣子早就对朱厚照东一杠子、西一榔头的行事心生不满,此时见陆淇从暖阁里出来,可算逮着了话柄。


    “大胆!”礼部尚书王琼指着鼻子骂:“小小一个参将,岂敢引陛下离开正殿灵堂?如此于礼不合,真是无君无父禽兽不如!”


    陆淇眨巴眨巴眼睛,她啥也没干,怎么突然挨了顿骂?


    朱厚照回头看了眼陆淇:“王尚书不要误会,灵堂上太嘈杂,是朕自行离开的。”


    平生最重礼的王尚书听了这话,又不能瞪朱厚照,只能狠狠地瞪着陆淇:“陛下离开,左右臣子皆有劝谏之责,岂能只顾讨好佞弄,不顾陛下有违礼制孝道?!”


    弘治帝为人宽厚,对待这些大臣们十分容忍,所以把他们惯成了只要占着理,哪怕与皇帝当面也咄咄逼人的架势。


    这些话扎在朱厚照的心上,他虽然年轻却不是傻子,早听出王尚书在指桑骂槐,明里骂陆淇是佞弄,暗里骂他不孝先皇、禽兽不如。


    朱厚照脑门上顿时绷起青筋。


    此时陆淇也反应过来:“这位大人,卑职确实劝谏了陛下,而陛下已经决定回到殿上以全礼仪。何苦再来这一出?”


    王尚书当然不只是来劝皇帝回去的,他还打定主意要把朱厚照这无知小儿给“骂醒”。


    “放肆!你还敢狡辩?”


    王尚书虽然是个文人,但武德充沛,抽出腰间的笏板,几个大踏步上来,朝着陆淇的头上打下来:


    “自古人子对父母,都应尽心尽孝,庶民如是,天子亦如是!岂能因些许小事推诿畏难,祖宗家法岂可变?


    而你引陛下坏此圣人遗训,百死不能赎其罪,你还不思悔改,真是枉为人子!”


    陆淇遍身甲胄,腰间还挎着宝剑,王尚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但是在大庭广众下和一个老头斗殴,无论打输打赢都没什么面子,于是陆淇退后了两步。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陆淇腰间的剑柄。


    正是怒气冲霄的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