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明欣掩住下半张脸,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程云谏用餐叉戳着盘里的饼,睡眼迷蒙。


    他们吃的是刘厨做的西式早餐,蔬菜奶酪蛋饼配果汁。因为他们起得晚,所以当早午餐吃。


    两个人都没睡好,自从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起,就没人睡好过。两只夜猫子,装睡到天明。


    程千渡面无表情地打量两人,“刘师傅包的馄饨消失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今天的早午餐本来应该是馄饨,但当刘厨打开冰箱大门时,装馄饨的袋子里馄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包菜。


    于是有了程千渡不爱吃的蔬菜奶酪蛋饼。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弟弟弟媳。明欣面不改色,程云谏默默低头。


    这刺骨的目光直到他们出门,还扎在他们的后脑勺上。


    今天是她们回明家半山别墅的日子。明欣坐在副驾驶座上,思考让车无法开动的方法。


    不,干脆把通往半山别墅的山路炸掉得了,反正别墅里的食物储备够他们吃一个月。实在不行,明耀还能调直升机过来把自己接出去。


    程云谏拉开车门,“下次我们不要往吃掉的馄饨盒里放包菜了,我哥快要气死了。”


    他小声道,“蔬菜奶酪蛋饼有什么不好吃的?”


    明欣兴趣恹恹地撑着头,“可能他只是不想吃包菜。”


    她低落的情绪持续到踏进半山别墅。


    明耀、唐可晴和明越都在家,太棒了,三堂会审。


    明欣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受的饭,当她情绪不好时,她会选择不吃饭。回门这餐是把她直接绑在了饭桌上。


    明耀不说话,唐可晴一个人代表两个人发言。


    “我们家欣欣的性格不好,你多多包容她。小云,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小云。”


    唐可晴先后给明越、明耀、程云谏和明欣各夹一筷子菜,她向来处事平均,“她小时候住在乡下,我和她爸爸很忙,没时间教导她。她高中才回到我们身边。”


    她的声音有点大,明家的餐桌是长餐桌,用餐的人彼此间隔很远,唐可晴必须提高音量说话才能被别人清楚地听见。


    “有些事她都不懂,”她向程云谏道,“你好好教她。”


    明欣的筷子狠狠戳进土豆里,她想象自己手里的筷子是容嬷嬷的针。


    “是初中,”明欣道,“初三那年你们把我从原来的学校转走了。”


    唐可晴不以为意,“没多大差别。你要是从小跟着我们,我还省心些。”


    明越向明欣看了一眼,打断唐可晴,“妈,别说了。大家吃饭呢。”


    程云谏紧缩在餐椅里,礼貌的笑容牢牢焊死在脸上。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岳家给自己的考验,考虑到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批评对方的女儿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我们相互学习。”程云谏说,他觉得自己的屁股底下扎满容嬷嬷的针,他动一下都浑身不自在。


    这张餐桌上的氛围太古怪了。


    他的岳母尽力想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惜事与愿违,越说气氛越尴尬。


    明越偶尔打两句圆场,很快就会被唐可晴扯到新的话题上。


    明欣情绪不高,程云谏怀疑她随时会暴起,掀翻餐桌在地上爬行发疯。


    而这张餐桌上真正掌握一切的人,这个家的主人,明耀,他无言地观赏眼前的剧目,所有人和事都是他评估的对象。


    程千渡对明耀的评价是,一台商业机器。


    他白手起家,从普通的小职员做到丰华的董事长,其过程常人难以想象。


    商业机器对心里只有赚钱的人型AI来说是一个正面评价。程云谏猜它代表的另一重含义不太友好。AI起码比机器智能。


    这餐饭吃得程云谏头皮发麻。他旁边的明欣一口饭都没吃,就吃了两口菜。


    今晚他再也不管程千渡的馄饨了,程千渡就该多吃点包菜。


    饭后明欣被唐可晴推进卧室里。程云谏和明越在客厅看电视。明耀吃完饭,和程云谏打过招呼,一个人进了书房。


    “很坐立难安吧?”明越抛给程云谏一个橙子,“我话都不敢多说,难受。”


    程云谏把橙子揣进兜里,棒球服的口袋鼓起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我不太习惯严肃的场合。”


    “前段时间我姐姐和家里闹得很厉害,她们碰面心里都有抵触情绪。”


    明越剥开一个橙子,招呼程云谏,“吃呀,新送来的橙子,很甜,水分很足。”


    “我姐姐脾气很倔,我妈说话不好听。她们凑一块很容易吵起来。”


    “他们吵什么?”马上,程云谏意识到他不该问这句话。


    明越无奈又为难地抬头看他,压低声音,“联姻的事。”


    “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


    明越犹豫道,“嫁进程家是我姐能够到的最高的婚事。当然,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很过分,但我们都是家里的一份子,享受了家里的好处,就要为家里牺牲。”


    “如果需要出去联姻的人是我,我不会纠结。我姐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程家老二有什么不好?”唐可晴问,“这几天你和他接触过了,他性格软,你拿捏住他,程家老大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明欣靠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神情冷漠,唐可晴最恨她这副样子。


    “他很好,可以了,你把我弄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唐可晴满眼厌恶地盯着她,失望道,“没有人能和你好好说话。”


    明欣无动于衷,“现在程家注资,银行批了贷款,人我嫁了,丰华也救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不能。”明欣说,“在我的新婚丈夫面前贬低我会让你快乐吗,货物贬值都没有这么快。”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话,行不行?”唐可晴说,她趴在紧闭的卧室门上听了一会儿,偷偷从怀里摸出来一张银行卡递给明欣。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一笔钱。我知道你不好过,程云谏是一个好孩子,但新媳妇手里还是要捏着钱才踏实。”


    看到明欣不接,她急忙把银行卡往明欣手里塞,“拿着,和钱较劲干嘛呢。”


    “回去和小云好好过,”她停下来,等了半天又说,“以后少回来,你爸给了你采购经理的位置,你也别插手丰华的事,股份分红没有你的,这笔钱就当是给你发的工资。”


    明欣不想接这笔钱,可是唐可晴把她往门外一推,门关上,自己躲在明欣的卧室里面。


    明欣试着扭动门把手,唐可晴在门里喊,“你拿走,你走!”


    明欣想说点什么,始终不能开口。


    她把银行卡放在卧室门口,唐可晴一开门就能看到。一楼客厅里,程云谏和明越在闲聊。


    看到她下来,程云谏赶忙站起来,对明越道,“我们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面。”


    “下次见面估计要过年了,”明越送他们到门口,“我明天的飞机,回德国,寒假放假再回来。”


    他们挥手分别,明越关上别墅大门,程云谏和明欣开车下山。


    程云谏在撑得圆溜溜的兜里掏出来橙子,“你晚上没吃多少,吃一个橙子。”


    “你是小老鼠吗,连吃带拿?”


    “我尽量客气了,你弟弟很热情。”


    酸甜的橙子香气在车里弥漫开,明欣吃了半个橙子,突然道,“你下次可以不用和我一起回来。”


    “我得跟你一起回来,”程云谏轻松道,“我怕你掀了你家餐桌。”


    “我想做这事有七八年了。”明欣说,“阻止我的是不能浪费每一粒米的口号。”


    “节约粮食是好习惯。你想不想喝酒?”


    这两句话前后没有一点过度,以至于明欣愣住了。她问:“你不开车吗?”


    “可以找代驾。”车调转方向。


    半山别墅在江口,不远处是渡口,再过几公里是跨江大桥。


    程云谏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袋啤酒,他和明欣肩并肩坐在面江的台阶上,再往下是碎石凌乱的江滩。


    他们从明家出来时天边尽是红霞,买到酒以后日头全坠进江里,包围他们的空气都蓝到发紫。


    明欣打开酒,一个人静静喝着。


    程云谏拿酒和她碰杯,“祝我们新婚快乐!”


    明欣失笑,“我们结婚好几天了。”


    “可我们还不够相互了解,在我们熟悉到能熟练背出对方的电话号码和出生年月日之前,我们都算新婚。”


    “好吧。”明欣碰了一下他的啤酒罐,“你说得有道理,你打算怎么了解我。”


    程云谏想了想,朝明欣坐近,“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互相问问题。问一个问题,问的人喝一口,答的人不想答,也喝一口。”


    “听上去像什么酒桌陷阱。”


    “这里没有酒桌,”程云谏拍拍屁股底下的台阶,“只有硬邦邦的台阶。”


    “那好,我先问。”明欣大灌一口,“你的生日。”


    “1997,2月20。”


    程云谏脖子一仰,因啤酒的涩味皱起脸,“你呢?”


    “95年8月16。”


    “哇,”程云谏夸张地感叹,“原来你是我的姐姐啊!”


    “姐姐,”他弯着眼睛,抢先喝酒提问,“你大学学的专业。”


    “美术,美术学,我们学艺术学和美术史论。”


    “新闻。你喜欢做什么?”


    “看书看漫画看电影,你呢?”


    “我喜欢旅行。你最爱吃的几种食物是什么?”


    “没有最爱吃,做得好吃我都喜欢。换你了。”


    “不吃肝脏类,不吃昆虫,不吃猪眼睛这种猎奇的东西。”


    程云谏喝了一口酒,“你最亲近的人。”


    明欣没说话,他发现自己的失误,连忙摆手,“错了,换一个问题。”


    “没事,”明欣淡淡道,“我最亲近我奶奶,我初三以前都和她一起生活,我是她带大的。”


    “她……”


    “她享够了福,回天上去了。”明欣把玩着手中的啤酒罐,“不用可惜,明耀祖——我爸发达了,不可能亏待她。她晚年过得挺好的,吃穿不愁,有人照顾。”


    “你和她感情很好。”


    “我爱她,她也爱我,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程云谏开了两罐新的啤酒,“为奶奶干杯。”


    “干杯。”


    他们说了许多。


    江上的晚风徐徐吹着,送来朦胧的醉意与夜色。夜不是全然的黑,不知是哪里的光源,让不同的蓝色紫色有了深浅。深的是江,浅的是天,更浅的是云。偶尔一个庞大的黑影在深与浅之间移动,是跨江大桥方向驶来的船。


    程云谏在惬意的轻风中伸了一个懒腰,收拾干净倒在台阶上的啤酒罐。


    “我叫一个代驾,我们回家。”


    明欣说:“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