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
    早上的电车稍微有些拥挤。


    一条对两人而言全然陌生的路线,以及——对两人而言算不上熟悉的‘同伴’。


    轻巧地一跃而上,人群之间的空隙完全足够容纳下一个小小的她。


    白鸟稳住身子,像站台上的绘麻伸出手,“姐姐,这儿。”


    说了无数次让她注意安全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绘麻无奈摇头,顺着她的心意牵住妹妹的手,转头看向面色不善的同班同学:“侑介君?”


    侑介原本以为那个看起来就非常懒散的家伙一定会是这趟电车上被照顾的那个,没想到这家伙的动作熟练到让他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他闷闷不乐地反手把手提包甩到肩上,恹恹地掀起眼皮,正要迈开脚步,却正巧看到黑发黑眸的少女忽然看了他一眼,微微下垂的眼尾挑起戏谑的弧度。


    他顿觉不妙,这种看好戏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喂——


    下一秒,肩上搭上一只温热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他。


    侑介可疑地停顿了几秒,迟疑着回头。


    一张放大的、沟壑横生的大脸冲进视野。


    “小伙子你怎么回事?!”洪亮的嗓门把昏昏欲睡的人群惊醒,纷纷看了过来。


    佝偻着脊背的大爷摸着光洁的脑门上突兀的红印,目露凶光地看着他。


    侑介看了看自己甩在肩上的包,又对比了一下大爷脑门上的竖状可以红痕,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突然就明白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为什么会突然露出那种表情了——等等,这不是重点啊可恶。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窘迫,绘麻松开妹妹的手,在电车门关闭之前几秒还是选择了下车。


    温柔而坚定地把同样想要下来的妹妹推了回去,她摇摇头,叮嘱道:“侑介君那儿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姐姐去看看。”


    “路线图右京哥已经发到我们的邮箱里了,不要坐过站哦,嘟理。”


    “好好上课,不要担心姐姐。”


    就像她总会把妹妹的意愿放在首位一样,嘟理也从来不会拒绝她。


    绘麻知道妹妹不喜欢和人接触,但她不希望在他们眼里的嘟理是个无理取闹、坏脾气的孩子。


    她知道的,嘟理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


    所以,作为姐姐的她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平衡嘟理和新的家人们之间的关系。


    隔着厚重的门,白鸟低垂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在电车发动之前,她一如既往乖巧地点了点头,眉眼柔和。


    绘麻这才放心地转身,走到压抑着暴躁的少年身边。


    吵闹。


    吵闹的世界。


    在离开了绘麻的视野后,柔和的眉眼恹恹地垂了下来,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氤氲的水雾。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钝钝的痛感顺着敏感的神经不断地刺激着大脑。


    她应该高兴的。


    哪怕在她离开之后,姐姐也可以拥有新的生活。


    可是,这种成为被排除选项的感觉……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糟糕。


    就算这是她所希望的也一样。


    *


    时间一点一滴地从指缝溜走,很快,距离她们来到这个大家庭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白鸟表现得很正常。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真的对这样的大家庭感到好奇。


    尽管不言不语,但‘一向对不在意的人采取视而不见、当作空气等等处理方式的妹妹前所未见地观察起了新的家人’这件事还是让绘麻感到了老母亲一般的欣慰。


    绘麻很开心。


    向来对情绪感知敏锐的白鸟当然看得出来。


    就像绘麻看到的那样——她在观察着这个大家庭。


    但,并不是‘想要融入却又害怕被伤害’的那种观察,而是……


    出于某些不想让她知道的理由,白鸟默认了她的看法。


    这个大家庭在她眼里其实有着各种各样虽然不大,但也让人难以忽略的缺点。


    比如,明明是长子却意外懒散的雅臣;浑身上下写满了‘精英’两个字却总有操不完的心的右京;职业是僧侣却轻浮地像某知名歌舞伎町男公关的要;屡打屡犯、屡犯屡不改的椿;似乎同样在观察她、但只要对绘麻没有敌意她就不会在意的梓;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十男祈织;每时每刻都在暴走的傲娇红毛侑介。


    这是她罗列出来的已经呆在观察名单上的家伙。


    这么一看,这群不靠谱的男人几乎进去了大半。


    撑着下巴神游天外的白鸟叹了口气——所以说最后还是必须要拜托更不靠谱的朱利吗?


    毕竟……


    她隐约能察觉到,自己的时间正在一点点缩短。


    看来,还是需要稍微准备一个备用方案啊。


    没办法了,那就只能那样了。


    “白鸟同学?”


    鼻梁上架着一幅红框眼镜的女老师看着发呆的她,温和提醒。


    白鸟眨眨眼睛,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在。”


    “是身体不舒服吗?从上课开始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呢。”教授国文的女老师语气轻且柔,非但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而担忧起了她的身体。


    白鸟摇摇头,神色平静,对于心不在焉的理由却绝口不提:“没有。”


    “这样啊。”女老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想耽误其他同学的学习时间,因此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最后叮嘱了一句:“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老师哦。”


    “好的。”白鸟微微颔首。


    女老师重新回到讲台,窥视着他们的视线才随着老师的示意回到教学内容上。


    少数黏黏糊糊的视线仍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地落在她身上。


    白鸟对此毫不在意,身体略微后仰,靠坐在椅子上,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后随手点了几下扔进桌肚里,恹恹地趴在桌子上。


    一天的时间就在她的发呆中缓慢滑过。


    临近放学前,白鸟还是从桌肚里翻出了手机,打开讯息页面,找到置顶的‘姐姐’,编辑了几个字,指尖在‘发送’按键上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点了下去。


    她低垂着脑袋,握着手机,看不清神色。


    拨开覆盖在脸颊两侧的长发,撕下古井无波的冷淡,白鸟的心底一点也说不上平静。


    她明明做出了自己认为的对的决定,却还是难以避免为此感到失落——那是姐姐啊。


    七年的时光,说不上长久,但……短暂吗?


    怎么可能短暂呢。


    光是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已经足以将她淹没。


    ……


    真正开始了相处之后,绘麻才意识到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对世界认知的偏差。


    比如,她并不会主动进食,并非是不需要食物,也不是类似于厌食之类的病症,更像是身体习惯了长久的饥饿后潜意识的自主行为。


    又比如,明明对疼痛的耐受度比起普通人要低非常多,却在某些时候出乎意料地能忍耐。


    还比如……


    嗡鸣的噪音,尖锐刺耳的鸣笛,吵闹的人群,散落一地的食材,拼尽全力把她推出去的力道,倒下的小小身体,不断溢出的猩红液体……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了她不愿回想的画面。


    浸润着鲜血的瘦小的孩子明明那么怕疼,却固执地握着她的手说:


    “我不会死。”


    “带我回家吧,姐姐。”


    绘麻气到一度失去了言语,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掉,却只能无助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紧紧抱着她,直到好心的路人帮慌了神的她拨打了急救电话。


    等在急救室外的她自责又无助,一次又一次想要拨通那两个熟悉的电话,等来的却只有千篇一律的忙音,她只能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术中’的字样,甚至不敢眨眼。


    小小的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死,血淋淋的,就像埋在心脏里的尖刺,拔不出来,只能任由周边的血肉一点一点腐烂。


    那是绘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敬爱的父亲和向往的真智子阿姨产生了‘愤怒’的情绪。


    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等了多久,想了什么,只记得当手术灯熄灭的那一刻,迫不及待想要寻求答案的急切和害怕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晦涩。


    但——妹妹的身边只有她了。


    一想到这个,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面对。


    好在,她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病床上的妹妹和平日里冷淡又有点恶趣味的妹妹截然不同。


    苍白、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绘麻害怕极了,她极力克制住疲软无力的双腿,走到妹妹身边,颤抖着双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在看到妹妹缠满了绷带的双手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和真智子阿姨的回电姗姗来迟。


    她站在病房外,透过小小的窗子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妹妹,握紧了手里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和真智子阿姨焦急的声音。


    可是电话这头,只有她和妹妹的无助与绝望。


    绘麻和往常一样,隐忍的泪水划过脸颊,模糊了视线,冷静地把她们所经历的痛苦化作三言两语一一告诉远在异国的长辈。


    却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电话那头的沉默。


    她迫切地想要看到妹妹那双漂亮清亮的眼睛睁开,扬起恶趣味的、小恶魔一般的笑容,一边戏弄朱利,一边肆无忌惮地在她怀里撒娇。


    就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绘麻终于看到了那双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好看的黑色眸子缓缓睁开。


    “不要担心,姐姐。”奄奄一息的妹妹吃力地安抚着哭成泪人的她,“告诉姐姐一个秘密——”


    “我不会死哦。”她说。


    和往常一样,仿佛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白鸟盯着把柔软的病床压出一个小坑的松鼠,无视掉那两颗泪眼汪汪的松鼠眼睛,冷酷的视线在它蠢蠢欲动想要抱住她的爪子上停留了几秒,话锋一转:


    “所以,从今天开始就让朱利好好减肥吧。”


    一如既往的无厘头。


    朱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绘麻破涕为笑。


    小小的病房洋溢着欢(bei)乐(shang)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