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长餐桌上,满满当当地坐了十二个人。


    虽然说不上神思不属,但多少有些心思各异。


    唯一认真用餐的白鸟对落在身上的视线置若罔闻,慢吞吞地吃掉面前的饭菜后,端起热乎乎的味增汤喝了一口。


    温热的汤汁涌入口腔,醇香浓厚的口感让她眼睛一亮,小口小口喝光。


    放下碗,碗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抬眼就对上了姐姐的视线。


    “好喝吗,嘟理?”绘麻笑眯眯地问。


    白鸟回以一笑,点点头,“好喝。”


    在绘麻面前,她总会直率地表达所有的情绪。


    总觉得,有些话与其扭扭捏捏地藏在心里、藏在捉摸不透的眼睛里,还不如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


    白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念头为什么会在心底盘桓,久久不散,而且总有一丝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她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


    ——就像最初的时候,她宁愿接收无止境的‘治疗’,也不愿如名义上的母亲所愿‘变成’正常的孩子一样。


    她总觉得,一旦妥协,就会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不能失去那样东西,所以她选择接收那些所谓的‘治疗’。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尽管她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也不想过多地回忆那些于她而言可有可无的过往。


    用餐完毕,帮忙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后,绘麻温柔地牵起坐在椅子上等她的妹妹来到客厅。


    偌大的客厅不复空旷,所有人都默契地聚在一起。


    白鸟见过的雅臣和乖巧的弥窝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粉粉的小脑袋时不时看向她们;脱掉了围裙重新恢复精英范儿的右京难掩疲倦地松了松领带,凌乱的黑色衬衫少了几分禁欲,多了点儿旖旎的气息;


    身穿紫黑色僧侣袍的高大男人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模样相似外型不同的双子懒洋洋地坐在一起;长发打理地干净整洁,衣着打扮看起来倒像是造型师的男性目光呆滞,似乎在发呆;身边是灰黑色寸头、外表看起来非常健康阳光的少年;


    稍微远一些的沙发上还坐着一名五官精致、眉眼忧郁的少年;旁边的红毛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上,盯着扔在一旁的书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太好意思地带着若无其事的妹妹坐在中间刻意被空出来的沙发上,绘麻轻轻握紧掌心的小手,刚才不知道躲在哪里啃松果的朱利叽叽喳喳地冲进她的怀里。


    “吱吱吱吱吱。”小千你回来啦。


    “味增汤,是右京先生的功劳哦。”摸摸朱利的脑袋,她小声地在白鸟耳边说道。


    绘麻不会强迫妹妹迅速地接纳这个新的大家庭,但她希望妹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感受到善意。


    只有那样,才能冲散掉一切她不愿提及的过往。


    “这样吗?”白鸟的视线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淡金色短发、半框眼镜的男人身上,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唇边孤零零的梨涡偷偷绽放,又悄然消失。


    霎那间,就像平静的湖面不知被谁投下了一颗石子,顿时掀起了难以想象的波澜。


    格外宽敞的餐桌上,或明或暗关注着两人的视线顿了顿。


    “啊呀。”不合时宜的调笑声响起,“右京哥真狡猾,一下子就超车了呢。”


    没有听过的声音,被抱在怀里的松鼠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


    白鸟顺着声源望去,一头张扬的白毛映入眼帘,暗色的眼眸弯起,眼尾处一颗浅浅的褐色小痣让他看起来格外色气。


    没记错的话,朝日奈椿,五男。


    察觉到她的视线,椿弯了弯唇,抬手朝她挥挥,“虽然有些吃醋可爱的妹妹们直到现在为止才看见身为哥哥的我,但尽管这样人家还是开心的不得了呢。”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要死掉一样——”他夸张地转头握住身边人的一只手,覆在胸口,“梓快帮我看看,心脏是不是跳得非常、非常快?”


    被称作‘梓’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抽出手,反手就对着他的脑瓜来了一拳,无视掉泪眼汪汪兄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如出一辙的面容上神色冷淡疏离,“抱歉,椿这家伙说话不过脑子,我代替他向你们表示歉意。”


    亲眼目睹了‘手足相残’画面的绘麻显然吓得不轻,连连摆手,“不不,请不要在意。”


    朱利手舞足蹈:“吱吱吱吱吱!”揍他!紫毛揍他!


    白鸟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尾巴——这家伙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闹腾。


    眼镜男——梓微微颔首,视线落在静默不语地打量着他的少女脸上。


    那双格外清透的黑眸安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审视着什么,又像是纯粹的好奇。


    朝日奈梓,六男,从长相上看,两人应该是同卵双胞胎。


    白鸟收回视线,她向来不会让姐姐为难,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绘麻这才想起,因为一开始就自告奋勇到厨房帮忙打下手,在那之后似乎就一直把自我介绍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抱、抱歉……”大概是没想到初入这个家的第一天就犯了这么大的迷糊,她稍微有些拘谨地捏住了衣服下摆,一只暖呼呼的手突然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手里。


    绘麻抬眼看去,望进了妹妹清澈透亮的黑眸里,她安心了许多。


    “我是日向绘麻,这是我的妹妹,白鸟。今后……请多多关照。”


    和往常一样介绍着自己,绘麻和往常一样只介绍了妹妹的姓氏。


    那一次的谈话——发生在两年前的谈话,强忍着泪水的女人把倾注了所有爱意的孩子送到她的身边的同时,也把点点滴滴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直至今日——哪怕在四年前,与爸爸分开后不久,真智子阿姨就重新步入了婚姻殿堂,绘麻依旧坚定地认为,真智子阿姨深深地、热切地爱着嘟理。


    但她同样无法对真智子阿姨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身为姐姐,她无法理性地看待那一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过往。


    她能做的,只不过是给她所爱着的孩子最温柔的爱意。


    她会努力地把那些嘟理抗拒的、不喜欢的清扫出她的世界。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一向不爱和陌生人交流的嘟理眨眨眼睛,破天荒地主动颔首,“请多多关照。”


    掌心里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像是独属于这孩子的、特别的安抚。


    心底仿佛升腾起一团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熨烫全身,绘麻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无论怎么样,她们拥有彼此。


    那就足够了啊。


    “朝日奈要,我的名字。”身穿僧侣袍的男人亲昵地称呼着,蜂蜜般黏稠的瞳孔荡漾着柔情似水的波纹:“绘麻,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可爱的妹妹?”


    看到要的一瞬间,朱利整只鼠都炸成了毛团:“吱吱吱吱吱!”老不正经的臭和尚!


    很少和父亲之外的男性接触的绘麻难以招架地红了耳尖,“可、可以。”


    “吱吱吱吱吱吱!!”不可以!不可以!!!


    要唇边的笑意渐深,“那么,可爱的绘麻可以叫一声‘欧尼酱’吗?”


    还没等憋红了脸的绘麻开口,另一道轻浮的声音插了进来,“什么嘛,要哥你这家伙不要自作主张地抢走欧尼酱的称呼啊!”


    “吱吱吱吱吱!”这家伙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明明,可爱的妹妹们的‘第一次’,应该属于我和梓才对——”椿还没说完,就遭到了重击。


    “吱吱吱!吱吱吱!”打得好!打得好!


    耳边一会儿是柔情缱绻的男性嗓音,一会儿是松鼠尖利的叫声,白鸟支着下巴,视线在两者之间游移不定,犹豫着是把鼠扔回房间免得它霍霍自己的耳朵呢,还是让它留下关键时刻放鼠挠人呢?


    不过,在那之前——


    她抬眸看向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轻浮家伙,浓淡相宜的眉眼恹恹地耷拉着,眉心微微皱起。


    “如果不想让姐姐为难,就请不要说出这种会让姐姐感到困扰的话。”


    “请为刚才失礼的言语向姐姐道歉。”


    她认真说道。


    就像绘麻保护着她一样,白鸟也会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绘麻。


    角落里的侑介撇撇嘴,被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呛声之后就一直盘桓心头的不满淡了许多,甚至在看到要哥和椿哥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这么看来,那个冷冰冰的家伙果然不是在针对他。


    “要哥和椿哥!”小小的身影腾腾腾跑到她们面前,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看着眼前两个不省心的哥哥,肉嘟嘟的小脸鼓了起来:“不许欺负姐姐!”


    白鸟揪揪松鼠毛,低着头,仿佛刚才语气冷然的人不是她一般。


    “哎呀呀,看来小弥已经学会要保护好女孩子的绅士品格了呢。”


    明明被毫不留情的话语刺了一番,要却像没有察觉道白鸟的抗拒一般,伸手摸摸弥的头安抚了几句,那双蜂蜜色的眼眸看向她们,依旧是溺死人的温柔。


    “抱歉抱歉,是哥哥我稍微有些心急了呢,让可爱的妹妹们感到不适果然还是身为哥哥的我的失职呢。”


    顶着一脑门的大包,椿难得正经地向两人表达了歉意:“抱、抱歉,说出那种话的我果然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


    白鸟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在意,甚至于,他们的言语乃至行为都无法对她产生影响。


    能让她在意的,只有——


    “姐姐。”


    白鸟轻轻拉住她的手,澄澈黑亮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冷淡又极致温柔的瞳孔里倒映出小小的人影,旁若无人地依赖着她。


    那是纯粹的、独一无二的眷恋。


    从未与‘妹妹’这种生物接触过的朝日奈家的兄弟们,在这一刻格外清晰地认识到:


    被那双眸子所注视着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绘麻一个人而已。


    真是纯粹到,让人难以避免产生嫉妒的偏爱啊。


    不知是谁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