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贴本04
    福尔摩斯回到221b的时候,卢纳依旧坐在窗前凝视着这个世界,她的膝盖上摊开了一本童话故事集,里面描绘着白色的海滩和灰蒙蒙的海雾。


    “华生医生去给人看病了。”少女乖巧地说,她抬起了异色的眼睛,看着灰瞳男人的脸,“你去找杜比了?”


    “没有。”福尔摩斯说,他在窗前坐了下来,“卢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没法加冕称王,那就算了,成为人类,只把握自己的存在就可以了。”


    少女抬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他的提议,不知道是在思考它的含义,还是思考自己的抉择,过了一会,她眨了眨眼睛。


    “不可以啊。”她摇了摇头,“我们还要回家呢。”


    她安静地收起了目光,“不可能的。”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也不会放弃把大家带回故乡的。”她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出生的,所以他们不会攻击我,还会很尊重我,所以我就该做这件事。”


    “伸冤于我,我必回报,施恩于我,我必回报。”卢纳轻声吐出了一句某种古老的格言,这个少女在原则上的确固执如磐石,福尔摩斯想。


    但是她知不知道帮助她的人类会永远没法回到他的故乡呢。


    无论她知不知道,这都不是可以用来埋怨她的事,因为这是人类自己的抉择,让他们回到故乡也意味着人类拥有平稳。


    这也是人类的抉择。


    只是人类不可能天生如她一样其心如铁。


    “不过杜比的事情可能根本不重要。”卢纳轻声说,“杜比不可以主动攻击任何人,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攻击过任何人,他只会让对方来探索他,所以杜比其实是个很无助的人。”


    他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检验你们的计划进行的是否顺利罢了,福尔摩斯想,但是他不打算说出来,他一贯越是关键的东西,越擅长守口如瓶。


    “雨停了,”灰瞳男人平淡地说,“去散散步么?”他提议道,“如果你想了解这个被你们称之为表世界的地方的话,还是多出去走走比较好。”


    卢纳抬起了头,“你带我去?”她微微地偏了偏头,问道。


    福尔摩斯注视着少女的眼睛,她似乎只是在轻松地问这件事,又似乎在问什么更深层的决议,但是这个少女的眼睛清澈见底,从中读不出任何的信息。


    灰瞳男人掐灭了烟,静静地深呼吸了一下,“对,我带你去。”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从来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不是个人类。


    因为这显而易见,他父母双全,甚至还有个哥哥,从小到大所有的档案资料一应俱全,就读的中学,大学毕业证,每一张纸都证明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他一直不算合群,因为在中学中,他厌恶那些贵族习气,所以也没什么朋友,在大学里,他沉浸在审视自己和世界上,当然了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们那个和蔼可亲,无论是作业还是期末考试都非常友好的数学教授会发疯成犯罪界的拿破仑。


    然而他突然开始试图从自己身上寻找人性。


    他从前拥有过人性么。


    应该是有的,虽然比常人稀薄了一些,但是比卢纳还是多多了。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任何事,无论是疼痛还是死亡,好像都不算什么难以逾越的苦难,但是他在对自己人性的拷问之上陷入了困境。


    他曾经没有注意过这件事,而如今却想竭力证明自己还属于人类,身上有着人性。


    他突然意识到了斯芬克斯之谜也许并非如它的谜面那么简单。


    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什么为依据认为自己是个人类的呢?


    卢纳站了起来,拿起了帽子扣在了铂金色的头发上,抬起眼睛看着他,“去哪里呀?”


    灰瞳男人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来到了被新雨洗过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各自有各自忙碌的事情,夫妻,职员,送奶工,家庭教师,形形色色的人类忙碌而有序,


    这是个圈套,夏洛克·福尔摩斯对此心知肚明,一旦他开始试图用卢纳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人类的世界,那么他就要把卢纳的常识当作自己的常识。


    那么他就会离人类更远一步。


    直到有一天,人类的成分将彻底处于劣势。


    卢纳开始提问了。


    “那个是什么呀?”少女抬起一只手,指向了精美的招牌。


    ——


    “以泄漏我们的目的来知道他们的目的,这笔交易划算么,杜比?”女人拿起了手中的铁盒,从里面摸出了一块漂亮柔软的土耳其软糖,放进了嘴里,杜比在一边坐了下来,“算一场赌博吧。”


    “我记得你可不像我这么喜欢赌博。”女人淡淡地吃着奢侈的软糖,似乎对里面的果汁含量很是满意。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豪赌,如果这个人类的目的不是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当他窥见了我们的目的之后,就会远远的逃跑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么,戈尔德。”杜比拿起了自己的剪贴本,他翻阅着上面的内容,大多数都是华生医生所撰写的文章,还有一部分政府的报道。


    戈尔德眨了眨眼睛。


    这是一个美丽而精致的女人,她浑身上下都被昂贵的首饰装饰着,宝石与黄金闪闪发光,好似传说中的湖中女妖,一见就可以摄人心魄,然后心甘情愿地淹死在湖水里。


    戈尔德从来不向世人暴露自己的真名,然而世人依旧对她趋之若鹜,她仿佛是财富与美貌的化身,是每个人类内心最深处欲望的投影。


    她用精美的装饰着金箔的绯红指甲挑起了一块软糖,慢慢地品味着它的滋味,“不得不说,人类在享受方面还真是穷奢极欲。”


    “从来如此,不过你该不会不想回到故乡了吧。”杜比从剪贴本上方抬起了一双眼睛,“这是我们离回归最近的一次了。”


    “不要玩火了,戈尔德,如果到时候卢纳准备好了,你却没有准备好,那就搞笑了。”杜比说。


    “搞笑也不错么。”戈尔德笑了笑,说,然后她盖上了铁盒,收敛了笑容,“我当然不会了,杜比。”


    “我在是我之前,先是王,不是么?”戈尔德婉转地叹了口气说,“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啦,杜比。”


    “不如去担心担心弗雷吧,他的性质不是比我还不稳定么?”戈尔德眨了眨眼睛。


    “但是现在弗雷根本不出门,认认真真地准备着。”杜比抬起了一根手指,“他可是很知道自己的使命的,不像某些人,天天都在追求危险和刺激。”


    “嗯,”戈尔德慵懒地伏在了桌子上,“我可是听过一个传闻,弗雷不止一次被从里世界直接拖出去暴毙呢。”


    杜比眨了眨眼睛。


    “你那位信徒很危险么?”杜比问道。


    “你可以去接触他啊。”戈尔德说,她风情万种纯金色眼睛看着杜比,“不过我不建议这么做,而且他不是我的信徒。”


    “是我的猎物。”戈尔德竖起了一根手指,“能真正信仰我的人类,大概是少之又少吧。”


    “大多数人类,由于他们可怜的人性的残存,他们会克制对我的渴望,人性这东西,就像是该死的面包渣,你多么用力,它都还有那么一点点,沾在你的手指上。”戈尔德说,“所以他们渴望我,但是却难以突破最后一层,真的皈依于我。”


    “我喜欢这种挣扎,我喜欢我的猎物灵魂饱受煎熬。”戈尔德笑着说,她的手指把玩着软糖盒子上精美的金属小人,“这种挣扎和撕扯太有趣了,让我很满足。”


    “你确定詹姆斯·莫里亚蒂还有你所说的人性残渣么?”杜比说,他将手中的剪贴本放了回去,掏出了另外一本,开始分析,“他什么都做,人口买卖,军火,走私,杀人,造假,几乎人类所恐惧的一切恶劣行为,他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越是这种人类,到最后越是死抓着那么一点点残余的样子越是有趣。”戈尔德举起了一只手指,“他很聪明,非常聪明。”


    “但是可惜,无敬畏。”她笑着说,“你懂这种人类的。”


    “我不懂。”杜比笑了笑,“我如果能轻而易举地理解人类的话,人类就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我们了不是么?”


    “这算是你这种泄密局局长先天对我们的保护吧。”戈尔德说,她按着弹簧,让公主玩偶左右摇摆了起来,王子玩偶傻傻地僵立在空气之中,保持着接吻的姿势。


    “说起来,你觉得开膛手杰克还符合你的推断么?”杜比问道,看着他装满了犯罪的剪贴本上,目光落在了一则消息上,“这家伙似乎认为自己是某种远高于人类的存在,所以肆意的捕猎和残杀。”


    “他估计不会拘泥于人性这种细枝末节了。”杜比说。


    “西恩好像说过这件事。”戈尔德说,她趴在桌子上,一身高级的丝绸发出了轻轻的沙沙声,就像是春雨落下的声音,“西恩说,想看他自以为高于人类,却被王轻易虐杀的样子。”


    “那么说明西恩要收割他的人头了。”杜比随口问道。


    “我给西恩提了一个意见。”戈尔德侧过脸,珍珠耳饰摇曳着纯金,看上去华贵非常,“我说,应该让他被人类打败,这样子就更有趣了。”


    “更绝望了。”戈尔德笑着说,她微微地张开了嘴,露出了尖尖的犬齿,似乎空气中一丝半毫这样痛苦的味道都可以让她如猛兽遇到鲜血一样的激动。


    杜比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不愧是戈尔德。”


    戈尔德在人类中有无数美名,他们称呼她为丰饶,为黄金,为美色,为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存在。


    而她展现在人类面前永远是一位美艳不可方物但是又圣洁的绝世美女。


    丰饶圣女,很多教派曾这样称呼过她。


    而这位圣女扯开她纯白的皮肤,会露出下面黄金的底色,如同一尊优美的灰白大理石像实际上里面是足量的黄金。


    那么最纯洁的朝圣就会变成最恐怖的地狱。


    这是唯有十三王才知道的秘密。


    戈尔德的性质从来不是丰饶,也不是理想。


    当然有警觉的人类会觉得她是欲业的化身,所以也有教派称呼她为欲盛母。


    然而人类从来都猜错了。


    戈尔德的本质,她的封号。


    其名为。


    绝望之王。


    由贪欲而百尺竿头一落千丈也好,对自己的认知错乱而苦苦挣扎拉扯也好,罪人扯断蛛丝永沉十八层地狱也好,这都是戈尔德的嗜好。


    戈尔德,绝望之王,她的真容如莱茵河底的黄金,闪烁着万丈光芒,然而没有这样的光芒,怎么能迎来最黑最深沉的绝望呢。


    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不稳定,又理所当然的十分稳定。


    杜比笑了笑,他把目光从戈尔德的身上收了回来,“说起来,那个名侦探好像正在测试我的性质,好像想把我当成什么检验机,或者图书馆来用。”


    “那你可不太称职,”戈尔德说,“他就不能用他关于他那些朋友的了解来换取你对我的了解,所以谈什么图书馆呢。”


    “至于检验机,你好像还勉强可以唉。”戈尔德品评道,她看着自己的修长纤细的手指,“他对于我们的事情,适应的还真快。”


    “我其实很好奇他直面你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杜比说,打了个哈欠,“不管其他人重不重视他,你肯定想要干点什么是不是?”


    “那倒是。”戈尔德说,“不过他不是卢纳的信徒么?”


    “我不能随便乱搞啊。”她说,“我只能建议卢纳干点什么。”


    “他是卢纳的信徒?”杜比的眼睛睁开了,好像一瞬间就从昏昏欲睡中醒了过来,“就卢纳定的那个摸不着头脑的规则,她居然会有超过三分钟的信徒?”


    “你自己测试一下啊。”戈尔德漫不经心地说,“他现在还是呢。”


    “那枚新月的光辉,依旧笼罩在他的头上呢。”戈尔德说,她打了个哈欠,“卢纳的规则,不是同路之人即可分享她的光辉,选择离开就可以马上离开么?”


    “说明他现在还在顺路。”戈尔德说,她偏了偏头,看着大厅中间缓缓旋转的时钟,大红色的嘴唇又吐出了几个字,“或者说,他决定跟着她走那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