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又过三日,这三日间高橫只见了高檀一面,高檀看上去中毒颇深,大部分光阴,他似乎都在半梦半醒间,高橫连问一问他中的是何毒,怀疑是何人下毒的机会都不曾有。


    高檀住到了另一处营帐,而顾闯不肯见他。


    高橫不傻,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对随从道:“顾将军在疑我,他恐怕以为是我下毒害了高檀。”


    进了营地,高橫身边只留了这么一个心腹。


    “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没必要害了那庶子,若是有心要害他,公子何苦将他带来邺城。”


    高橫摇摇头:“顾闯会疑我,是怕高氏以此为由,破坏先前的联盟,舍下一个小小的庶子,又有何不可。”


    随从变了脸色:“公子打算如何做?可需要派人送信到夫人手中?”


    邺城到湖阳,快马加鞭,亦需小半月。


    高檀若是一直不好,难保顾闯不会先下手为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死一个姓高的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更何况,两个都死了,无人前去湖阳通风报信,兴许他还能长久地瞒下去。


    想到这里,高橫彻底坐不住了。


    “你想办法出得大营,前去邺城与人汇合,我立刻写一封信给夫人。”


    金乌落下了西边的地平线,往西望去,漫漫黄沙卷地,拉长的日影在沙砾之间摇摇晃晃。


    天色暗了,远处的靶台隐匿进暗影里,再也无法看清。


    顾淼抬手收了弓,往营帐折返,走到岔道时,她脚尖一转,不知不觉地走向了高檀所在的营帐。


    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难道高檀真的伤得这样重?


    自他中毒后,顾淼还未见过他。


    她将长弓调转方向,挂在背后。


    高檀的帐外守着两个军士。


    见到顾淼,他们面露疑惑,顾淼压低声道:“听齐大人说高公子受了伤,我特来瞧瞧他,不多待,看一眼就走。”


    顾远是顾闯的‘远方亲戚’,两个军士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最终挥手放了行。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角落里的灰炉子火苗摇曳,炉上的黑罐里,深褐色的药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高檀躺在木板床上,双目紧闭,似乎在安睡。


    帐篷里除了咕咕噜噜的煮沸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


    顾淼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前。


    他的呼吸又轻又缓,从前他躺在身边睡着时,呼吸同样轻浅。


    只是……只是眼前的高檀,看上去太年轻了,青涩得陌生。


    十五年,十五年后的高檀鬓边生了些微白发。


    宫里的太医说,陛下是多思多虑,故此早生了华发。


    顾淼低头注视着他的容颜,忽见他的眼帘动了动。


    高檀醒了!


    一双黑漆漆的眼仁凝视着她。


    顾淼慌忙地退了半步,嗫嚅一声:“高公子。”


    高檀将醒,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迷茫神情,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划向她背后的长弓,顿了小半刻才道:“顾远?”


    顾淼拱手,撒谎道:“齐大人命某来瞧瞧高公子,不料公子在安睡,是某叨扰了,先告辞了。”


    高檀的眉头皱了起来:“齐良让你来探我?”


    这个谎确实撒得不太高明。


    顾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


    “齐大人有何嘱托?”高檀半坐了起了身。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难见血色。顾淼仔细一看,见到了他鬓边的疤痕,看形状,大概就是她的箭擦出的伤痕。


    当晚,她原来没有真的射中他。


    “高公子……伤得很重?”


    高檀抬眼看向顾淼,她不答反问,他脸上虽然疑惑,却也答道:“此毒难解,虽未伤及要害,可解毒亦需时日。”


    顾淼面上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如此一来,一时半会,高檀是走不成了。


    她再次拱手道:“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子休息,我先告辞了。”


    顾淼刚一转身,又听身后的高檀道:“顾公子,可否替我向齐大人带一句话?”


    顾淼顿住脚步:“什么话?”


    “居夫人在邺城有处旧宅,在南衣巷。”


    *


    高橫并非孤身来到邺城,顾闯早有预料,只是他没想到,高橫在邺城可用的人比他想象得多得多,皆是武人,还有马匹与兵器。


    高恭真是送来了一个好儿子。


    自高檀中毒后,他便派人一直盯着高橫,是以他身边的人偷偷出了大营,他便知道了。并且,他的人也找到了南衣巷的藏身处,居氏原就是湖阳以西的豪强,高橫来邺城,也带来了居氏的人马。


    攻下凉危城后,邺城大营的人陆陆续续渡了湪河,若高橫真要发难,虽不见得会真出什么大事,但也是个难缠的麻烦。


    顾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将他可能有的歹念,扼杀在萌芽处。


    “杀了他?”听罢顾闯的打算,顾淼大吃一惊,“阿爹三思而后行,高橫是高恭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亲骨肉,阿爹岂能说杀就杀!”


    他是个病秧子,他也没几年活头了。


    鲁莽与冲动迟早害了阿爹。


    顾淼生生压下了这后半句。


    顾闯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一侧的齐良出声道:“将军何不先剪除羽翼,再看高氏可有后招,静待此一时。”


    齐良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闯的脸色,凉危城后,这几日来,顾闯身上的杀性又重了几分。


    顾闯的脸上果然又露出了几分不耐:“老子早就受够了高家的虚伪,他以为送两个儿子来,就能息事宁人了。从前我们在观台城,死的人便可以一笔勾销了么?”


    顾淼听得一怔,观台城,她险些都忘了。


    在这脆弱的,短暂的联盟之前,顾闯和高恭在观台城打过一场,高恭是区区险胜,两方都死了不少人。


    阿爹一直记着这个仇,此仇还未报。


    齐良敛了神色:“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一旦南地平息,何患再无来日。”


    欲报此仇,尚有来日。


    顾闯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掀帘而去。


    这里是中军大帐,他一走,顾淼也不便多留了。


    她拱手道:“齐大人,我先告退了。”


    齐良定定看了她一眼,忽道:“顾远,高橫不见得奸邪,而高檀也不见得软弱,与高氏联盟是权宜之计,你晓不晓得这个道理?”


    顾淼心中蓦然升起几分不快,齐良说话总是这样弯弯绕绕,可他话中的意思,她听明白了,他让她和高家保持距离。


    毕竟,前几日,她去探了高檀,方才知晓了南衣巷。


    “我知道了。”说罢,她转身就走,没再去看齐良的脸色。


    此一待,便是过去了半月有余。


    高橫一直没有收到湖阳的消息,南衣巷也没有人再传消息来。他的书信不知有没有送到居夫人手中。


    他心急如焚,心知事情大有蹊跷,而顾闯今日邀他去回五山打猎。


    回五山毗邻邺城,以北二十里,隆冬时节,山中凄清,鲜有猎物。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闯没有给他说不的机会,高橫接过军士递来的黑裘,跨上了他牵来的一匹黑马。


    走到营地外,他才远远看见高檀骑马,自另一侧而来。


    多日未见,大病初愈,他的脸孔看上去瘦削了些,眉眼深邃,更显锐利。身上的襕衫半旧,可是外罩的黑裘乃是营里的东西,分明与他身上的制式一般。


    然而,高檀的视线撞上了他,却一紧手中的缰绳,勒马而停。


    他是何意!他在疑我!好一个庶子!


    高橫惶惶之余,又觉一股怒意直上心头。


    他使劲夹了夹马肚子,马蹄响了起来,可他还没走到高檀马前,一匹白马斜插了进来,竟是齐良。


    齐良熟稔地停在了高檀身侧,目光分毫没瞧高橫,旁若无人地对高檀道:“观高公子气色,好了不少,今日围猎,兴许尚能有所收获。”


    高檀何时同齐良这般好了。


    高橫惊疑不定地望向两人,忽听身侧传来重重的一声喷鼻声,惊得他扭头一看,来人也是寻常军士打扮,可是外罩白裘衣,马鞍一侧悬着一柄乌木长弓。


    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脑后的乌发扎了个马尾,他的目光也落在不远处的高檀身上,可他皱着眉头,分明也是一脸不悦。


    高橫认得他,他是在靶场见过的顾远!


    顾淼察觉到一侧投来的视线,随之望去,见到了高橫。


    她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没用的病秧子,打马继续上前,却听齐良对高檀笑道:“你脚下乃是良驹,唤作‘雁过千山’,将军特意将此马留给了你。”


    “将军大恩。”高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