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风入怀
    傍晚时分,律所依旧灯火通明。


    外头狂风暴雨,在落地玻璃前泅起薄淡的水气。


    温菱埋首在电脑前,专心致志修改一篇下周开庭的代理词。


    “还没走呢,我记得你今晚有新执业律师聚会?”


    温菱回头,同事高律师拿了杯咖啡站在身后,笑吟吟的。


    她这才看了眼手机,将近七点半了。


    往常这个时候都会大塞车,更别提今天是周五。


    “差不多了,等会就走。”


    她起身匆匆用清水简单地洗了把脸,带上笔记本出门。


    高律师又折返,打量温菱那一身职业装,见她仍旧穿白衬衫搭深蓝色A字裙,好心提醒:“不换身衣服再去?”


    衬衫是素色绸缎,线条明朗,脖颈细长洁白,身段纤细,A字裙把玲珑的身段衬得淋漓尽致。


    全身上下没有过多装饰,只一条Y字珍珠项链点缀,堪堪停在锁骨的凹缝间,更显珠光莹润,气质素净高雅。


    温菱无所谓地笑笑:“赶时间呢。”


    叫车的过程并不顺利。


    正是临近周末的下班高峰,叫车软件都排到一百来号。


    温菱站在路边等车,手机微信里已经在催促,又发了定位过来。


    给的地址是一家私人会所,所在地段寸土寸金。


    群里有人揶揄让冯梓曦律师过来接,她不紧不慢地拒绝了。


    冯律师家境优渥,出手阔绰,是呼朋引伴的好手。


    今晚的局,大概还是他组起来的。


    车子在车流中穿行,走走停停,无端叫人烦躁。


    温菱又打开电脑,低头润色自己的文件。


    停红灯的间隙,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她。


    “小姑娘,就这么一会儿,还要加班啊?”


    温菱不经意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手机语音响起,律所的陈律师问她到哪儿了。


    她报了个路名,又把语音电话挂了。


    哪里想到会所是中式装潢,里头依山傍水,亭台楼阁仿照明清代结构,雕琅栋画,外面看着只是回廊,其实九曲十八弯,曲觞流水,溪水淙淙。


    服务生给温菱引路,外头的雨仍未停歇,倾泻在这古朴的屋檐上。


    雨珠时断时续,颇有意境。


    温菱只抬头远眺了下,猝不及防地在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姿挺拔,长身玉立,背不是挺得很直,神色慵懒,举手投足间仍旧矜贵。


    她脚步滞了滞,只以为是自己看错。


    再抬头看一眼。


    手指骨节分明,硬朗腕骨上戴一只黑白相间的潜航者。


    灯光晦暗,温菱一时没留意踩空,差点被低了一阶的楼梯给唬了一跳。


    服务生见她眼风流转:“那边是怎么了吗?”


    温菱自顾失笑:“也许是我看错。”


    再一抬眼,哪里还有什么矜贵的影子,心里随即酸胀,又怅然若失起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加班太多而产生的幻觉,揉了揉眉心,刚刚那抹熟悉的身影依然挥之不去。


    明明很像他的。不过他应该不会在这里。


    他们没那么有缘分。


    进了包厢,里头早已经热闹非凡,菜上了满满一桌。


    旁边还有茶台,一名服务生正在坐着泡茶,手势和姿态都是不差的,泡完后,又给桌子上的每人续上一小杯。


    餐桌上十来个人都是熟识的,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几个相熟的朝温菱挤眉弄眼:“温律师总算来了。”


    “姗姗来迟,要不先自罚三杯?”


    那人还挺怜香惜玉的,又补了一句,“喝茶就行。”


    “人刚来,还没吃饭呢,就让喝茶,是想饿死温律师吗?”


    坐在主桌的冯梓曦忍不住给温菱解了围。


    “冯律师心疼了,难怪一晚上总念叨着温律师呢!”其他人见状,赶紧抓住机会取笑。


    冯梓曦喜欢温菱,是摆在明面上的,大伙儿又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


    温菱一概不放在心上,只是保持着同行之间的社交距离。


    位子预先就给她留好了,在主桌上,距离冯梓曦隔着一个位置,中间坐了潘莹莹。


    潘莹莹对冯梓曦挺有意思的,一个晚上时不时地和他说几句话。


    可惜冯梓曦的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一看到温菱来,整个人都紧张了不少。


    温菱急匆匆赶过来,又连续加了几天班,眼睑下一片深色阴影,是掩不住的疲惫神色。


    冯梓曦直接越过了潘莹莹,特地和温菱说话。


    “这几天经常加班?”


    温菱抬眼:“还行吧。”


    “上回说到的案子,怎么样了?”


    她又淡淡答:“认罪了,判了。”


    众人纷纷揶揄:“不得了,温律师一来,冯律师又生龙活虎了!”


    “就刚刚还恹恹的呢!”


    温菱轻轻蹙眉,伸手捂着胃,刚匆忙出门没吃东西,眼下已经八点多了,胃在闹情绪。


    冯律师目光所及,连忙布菜,夹了好多到她碗里。


    “菜刚上不久,你饿了赶紧吃吧。”


    言语间全是关心。


    温菱清了清嗓子:“谢谢,我自己来。”


    潘莹莹的脸色有点差,借口说出去透透气,起身离开。


    大家又嚷嚷起来,打趣的目光忍不住瞧过来。


    冯律师反而危襟正坐,咳了咳:“不许闹了啊,都好好让温律师吃饭。”


    过了会儿,潘莹莹回来后,其他人的目光才收敛了点。


    潘莹莹脸色红润不少,神采飞扬的。


    众人调侃:“怎么那么开心,在外头转角遇到爱了?”


    “不是遇到爱,是遇到了邵检察官。”


    潘莹莹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神秘兮兮的,众人目光又立刻聚焦过来。


    “哪个邵?是不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邵南泽?”


    “就是那位!”


    其他女律师马上扼腕痛惜的样子,后悔刚刚出去的人不是自己,要不然就能撞见邵南泽了。


    话题急转直下,忽然又从最近的案子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东院检察官邵南泽。


    律师圈子里,对院里头数得上来的人都摸透了脾性,无奈这位邵检察官,却一直是块烫手山芋,脾气和秉性都摸不透,更是不知喜好。


    “听说他来东院不到一年,已经办了好几个大案要案。”


    “可不是,上回我们律所那个案子,就在他那碰了个软钉子。”


    “怎么说?”


    “这人软硬不吃,难搞得很。谈到工作,专业到不行,就那个案子,法院最终采用了检察院的量刑意见,还说他写得好,一桩桩一件件的罪名,也不知道他怎么捋的,听得我脑壳都疼。”


    “他家里……”


    “那可不得了,家里头的长辈是百度出来都能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啧啧,真不得了。”


    女律师们叽叽喳喳,讨论的都是那传闻中“手腕利落,办事果决,很受重用”的邵检察官。


    男律师们心里发酸,但也只能忍着。


    谁叫邵南泽三个大字这么烫嘴呢,要是一个不小心对上他,那案子的难度指数简直飙升。


    有人问潘莹莹:“好不容易撞见邵检察官,你没要个微信回来?”


    温菱恰好在吃四喜丸子,一个手抖,丸子居然掉在了桌上。


    丸子又不小心地滚了滚,彻底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我哪儿有那本事。”


    潘莹莹苦笑,邵南泽平常工作性情冷淡,能多说一句话都不得了,再要和他攀上关系,那得是家里头祖坟冒青烟。


    传闻多少女律师想近邵检察官的身,都败退而去,没人能搞得定他。


    桌上觥筹交错,讨论得最多的居然是那个人。


    温菱低了头,不动声色小抿一口黑松露汤,汤底醇厚,可舌尖却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直至她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


    ——“温律师,请问在伤口上倒点酒,开车的话算酒驾吗?”


    原来是老板担任律师顾问的一个公司高管发信息过来。


    温菱腾出手按了下手机案件,“不算。”


    她想了想,又发了句,“伤得重吗?”


    对方的信息很快发过来,“不严重,就是有点口腔溃疡。”


    温菱眼风流转,冯梓曦在旁边探头探脑:“这汤有点烫,你喝的时候小心。”


    不经意瞄到她屏幕,试探性地问,“你在回工作信息?”


    “一个客户。”


    温菱把手机放下,想着等会儿再回复算了。


    没想到这么一小会,就出了大麻烦。


    那名客户打了电话过来,说话不清不楚地说:“温律师,你帮我和交警解释清楚。”


    温菱不明就里,电话那头被人接过去:“你好,你是律师?”


    “我是,怎么了?”


    “你的当事人说你告诉他喝酒不算酒驾。”


    温菱:“……”


    过了会,她当机立断地表示:“电话里头说不清楚,你们在哪儿,我现在过去吧。”


    听说温菱突然有急事要走,冯梓曦立马拎起外套站起来:“我送你过去。”


    “不用,就在前几个路口,我走过去就行,开车还麻烦。”


    温菱也没说是什么事,急匆匆地走了。


    客户被拦住的路口,确实在会所附近不远。


    交警拦卡口都在这些会所附近,通常都是一拦一个准。


    车子被卡在路中央,前后设障,测了酒精浓度才给走。客户恰好被查,车子停在路口,后头还排了长长的一条车龙。


    温菱走过去时,雨还未停,湿气顺着鞋底钻上来,不免有些许凉意。


    而交警的表情更是寒凉,一看见她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亏你还是当律师的,怎么教的当事人,他这样说后果可是会很严重!”


    温菱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打湿,眼睫毛长而翘,也沾了湿气。


    她眨巴眨巴眼睛,把事情前后顺序理了一遍。


    交警虽然听进去了,但还是怒气未减。


    “律师说话就得严谨,你都不知道前因后果,就和他说不算酒驾,这怎么也是你们理亏在先。你看看你,就因为你客户这么一折腾,我们多出多少事来?”


    后面的车子全都停在路边,有人等得不耐烦了,时不时摁着喇叭,听得人心里焦急万分。


    如果这是温菱自己接的案子,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可这是老板的顾问单位,直接影响到律所全年创收和整个团队年度奖金。


    为了整个团队,她柔声解释,声量不高,有理有据。


    可惜今天实在是运气欠佳,那名客户不知道怎么的就胡搅蛮缠上了,到现在还在闹酒疯。


    雨帘中,有人长腿一伸从车上下来,不动声色撑开一把黑色有质感的伞,大阔步走来。


    温菱恰好被挡住视线,没有看到身后的他。


    男人走路颇有气势,在暗淡的雨幕中,仍旧让人忍不住侧目。


    他微微看了眼后头的车龙,眼风清而淡地扫过温菱,这才垂眸问:“什么情况?”


    声线醇厚,身量颀长,兀自挡在人前。


    温菱越过众人看过去,只能见到他凌厉侧脸,鼻尖锋利,下颚线流利,犹如山峦起伏。


    怎么是他?


    他们已经多年没见,温菱眼里略微闪过诧异,又不动声色瞥过脸去瞧。


    眼前莫名晃过他撑伞的手腕和扇骨,整个人亮得晃眼。


    只那衣服的袖扣一角,就知道穿着的人非富即贵。


    定制西服妥帖地穿在他身上,仿佛不是人穿衣,而是衣服靠着人的贵气显山露水。


    可他脸上丝毫没有多余表情。


    清峻而敛然。


    雨势忽而大起来,密集地下着,男人的雨伞大而厚实,金色的吊牌和迈巴赫的车身logo一致,一看就是定制款。


    温菱站在他身侧,顺势被他纳入伞下。


    院里经常办醉驾的案子,交警一眼就认出了是邵南泽,顿时笑脸相迎。


    “邵检察官,您怎么来了?”


    “这边闹什么事?”


    男人声线冷峻,态度不温不火,又颇有气势。


    交警态度缓和不少:“没什么,就是查酒驾时有人闹事,很快就好了。”


    “过去看看。”


    像是嫌弃手里的雨伞碍事,男人不动声色把伞柄塞给了站在旁边的温菱,口气不容置喙,“你先拿着。”


    说完,和交警一块走到路口前视察情况。


    瓢泼大雨把男人宽阔的肩膀打湿,很快有人撑了伞过去替他挡雨。


    真的是他,不是幻觉。


    温菱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总感觉今天的雨有千斤重。


    她稀里糊涂地被塞了一把伞,再看着眼前那抹长身玉立的冷峻身影。


    一颗心沉沉地向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