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


    最先发现的人是三春泽: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其他警察的观察能力更好,纯粹是如果有人在实验室里不停咳嗽,任何一个有经验的研究员都会去检查通风橱。在连续跑到通风橱前三次却一无所获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云居,”他说,“你是不是——”


    云居博三头也不抬,“感冒了?阳了?得结核了?□□好友提醒爆了?吃错药了?”


    三春泽:“……”


    “小问题,”他说,“换季嘛,换着换着就寄了。过两天就能好,不用管我。”


    “哦,”三春同学冷酷无情,“浓度我都测了,那麻烦你配一下这些DNA样品的稀释体系,我就先下班了。”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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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居博三捂着嘴,一路冲进了办公室。


    “怎么,在楼下看到凶杀案的尸体了?想吐也很正常,不用强忍着,”隔壁工位的同事很是好心地给他递了一杯水,“没事,习惯就好,东京就是这样啦。”


    云居博三:……你们怎么这么熟练啊。


    “唔,咳,不是——”他弯着腰咳了一阵子才有余裕说话,“单纯就是咳嗽好吗!是咳嗽!没有尸体没有情杀仇杀误杀狼人杀!”


    同事哦了一声,有点失望地转开头,“啊,这样。那你注意保暖,还是不行的话就去医院看看。你年假还有吗?”


    “没有了,”云居博三有气无力地低头看着垃圾桶,“已经透支到七年以后了。”


    同事:“……”


    “你们遇到事件的频率,”对方同情地停顿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有点高。没关系,病假的话一般还是会批的,咱们领导人很好啦。”


    云居博三摆摆手,“倒不是批假的问题。主要是最近装备厂那边也忙,再说了,我有百病全消的灵药:热水!多喝热水准没错!”


    “能百病全消的只有毒药吧……”同事叹气,倒没再继续劝,“那你自己多小心。”


    云居博三就慢慢笑了一下。他心里多少有些了悟:企业家愿意搞警用装备副业那是热心公益、造福社会,在职警察开警用装备厂却多少显得有些不务正业。更别说他是机动队警察,就算是说他以公谋私,某种意义上都不算是错——之前几次竞标他没少拎着标书冲进领导办公室拍桌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不正当竞争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他能把公司法人写成工藤老师或是阿笠博士,让他们替他承担所有法律责任?还是他能放弃产品的测试机会、容忍其他公司做出来的结构不合理的破烂变成机动队的装备?


    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了。弄到现在,同事们提起警用装备厂的态度都很微妙。


    也不是不能找领导哭一次、寻求对方的庇护:但一来这差不多就是把责任转嫁到整个爆处,他还干不来那么阴损的事;二来,多一个人参与就是多一份麻烦,他不想急着干活的时候还要多说服一个人;三来么……


    他也信不过。河口湖的事情是一声警钟:万一对方被什么利益驱动着、或是被以家人朋友性命要挟着,做下什么对警用装备厂有害的事,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


    就这样吧,他想。反正他也不是没应付过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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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一下午的工作过去,办公室里的空调热风吹得人头晕脑胀。云居博三觉得嗓子里又痒又痛,决心还是回医院——对,已经不是去医院,是回医院了——看一下;但就在这时候,萩原站在门口,抬手简简单单敲了两下门板。


    “我来通知,紧急会议,”他脸上带着点笑意,但眼睛里一片沉静,“博三,跟我到楼下会议室。”


    -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云居博三做作地睁大眼睛,“哎呀,我第一次听说。”


    萩原:“……”


    他不得不在会议桌下踹了云居一脚:你也演得像一点!


    “是,”在爆处看上级杀伐决断惯了,还真是看这位警官第一次这么无奈地说话,“之前有一批排爆车上的螺母缓冲有问题,多加了一个软垫。其实这个零部件倒也没什么,但毕竟这样的话高度不合规定——”


    云居博三双手交握,身体前倾,语气夸张,“啊!这可真是太遗憾了,这么大的返工量!武藤制造厂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上级:他是不是演我?


    “您放心,无论如何警用装备厂都肯定会为这批装备返工,我们不可能拿爆处的设备安全开玩笑。”云居博三见萩原实在是没有说话的意思,把目光收回来,认真表态,“但设备前后的质量都要抽检记录。我个人无所谓,但涉及到装备厂的声誉,这方面的工作还是必须要做的。”


    萩原接话,“还有一点,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私心——”


    “主要还是我们整个警用装备厂决策层的意见,”云居博三抢话,还用力咳嗽了几声,“咳——咳咳!咳,啊,都是因为我嗓子痛,只能请萩原组长替我说。好了,你说吧。”


    萩原:“……”


    “没什么,只是想说,”萩原很是开朗地一笑,“不要打警用装备厂的厂标在上面,武藤制造厂的厂标也不要涂掉。之前也都是光明正大竞标的,如果真的做了涂改反倒不好看。您说是吧?”


    上级对萩原的态度显然就要热络很多,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萩原。他笑骂一声,“你小子!话都让你们说了,我还说什么?去吧!写份细则发我邮箱里!”


    -


    一出会议室,云居博三立刻愁眉苦脸地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


    “没事吧,博三?”萩原给他递了张纸巾,“我还以为是你演技突然提升了,原来是真的嗓子痛吗。”


    云居博三也顾不上这些,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立刻瞪他,“你闲的没事背什么锅?还个人建议,不是说了让你们都别掺和这些吗?”


    萩原就笑,“你也说了,是锅嘛。”


    “——算了,说不过你,我真的变成刀片嗓了。”生物博士(未毕业)又咳嗽两声,摆摆手,“啊,这部分技术我是一窍不通。垫片的事怎么解决,我把喉咙里的刀片拿出来把它们都切了?”


    萩原:“……不用担心,我来写细则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云居博三深谙专业的事情要让专业人士解决的道理,毫不脸红、兴高采烈地请同期干活,“我这就去医院开点药回来。”


    -


    嗓子越来越难受,鼻腔里也隐隐有股奇怪的植物汁液味道。云居博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开自己的车,而是打了出租车。上车后,他勉强说了地点,就蜷在后座咳个不停。


    出租车司机见他穿着制服在警视厅门口打车,不由更关心他的状况,即使被安全带扯着也拼命回头去看,“这位警官,您还好吧?”


    云居博三咳得说不出话,感觉太阳穴在一突一突地跳。他勉强摆摆手,又赶紧双手捂住嘴;随后,他弓起背,重复起咳嗽、平息与再开始咳的过程。在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咳嗽过后,他手心里多了一瓣花瓣。


    ……粉红色,倒卵形,长约七厘米,宽约四厘米,很像是莲科植物的花瓣。生物博士(未毕业)在心里尽力冷静判断:好崩溃!怎么会这样!


    司机早已惊讶得结结巴巴,“这——小伙子,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口吐莲花。”


    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后座上响起。他震惊地回过头,只看见了那位神秘乘客眼镜框上的反光。


    “是来自神秘东方的一种技术,”云居博三信誓旦旦道,“口吐莲花。”


    真可惜,他想:日本的出租车上竟然不放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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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医院也不用去了,云居博三恨恨地下了车。他的阅读面可喜也可悲地很广,有听说过花吐症这回事,甚至完全了解它的病因和治愈方式,这当然是很好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他了解,所以他才知道这事有多荒谬!


    首先,他可以完全确定,他就没有任何暗恋、明恋、喜欢的人!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过类似恋情的感情!


    其次,在整个柯学世界,也没有任何人暗恋、明恋、喜欢他啊!这怎么可能!


    ——但花吐症就是要亲吻一个人才能好!他能怎么办,放着《处处吻》在日本大街上亲遍所有人吗?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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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综上所述,我得了绝症。”


    云居博三没精打采地把脸往桌面上一埋,悲痛道,“我完了。”


    萩原满头问号,但他还是优先关注着同期的情绪,伸出了尔康手,“博三你别这样,天无绝人之路——”


    “我知道,上帝给人关上一扇门,就必然同时给他准备了鱼线、冰块、干冰、铁丝、钥匙、书本、磁带什么的,这就是推理的世界,”云居博三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他双眼无神,“但这次的门是真锁死了!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没有任何喜欢的人!”


    萩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也许,”迎着云居博三期待的眼神,他说,“——是某种东西?”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这主意靠谱的。但,云居博三以拳击掌,“有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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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史以来最滑稽的画面出现了:警用装备厂的会议室长桌上摆放了婴幼儿抓周一样种类繁杂的物品,而云居博三深情地望着他们,郑重得如同婚礼上的新郎。


    “目光再调整一下,”萩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建议,“聚焦!这样更深情!”


    松田:“……萩,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怎么没有,”萩原认真道,“既然花吐症和心理状态有很大的关系,那么调节自己的想法就是很重要的!博三,喊出你觉得最深情的话吧!”


    云居博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双眼明亮,神情坚决;他的右手微微按在胸口,像上膛的枪般蓄势待发。


    他说:“钱钱来!钱钱来!钱钱从四面八方来!钱钱铺天盖地来!钱钱时时刻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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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没用。”


    云居博三幽幽放下那张一万日元的纸币,“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的不能对福泽谕吉法式湿吻,纸片人福泽谕吉也不行。总之我已经虔诚地亲过这张钱了,要不你们给我换人民币吧。”


    “我想也不是这个问题,”萩原认真思索,“毕竟如果是种类问题的话,日元、美元、存折、银行卡、POS机、ATM机你都要试一遍了。”


    松田:“……”


    “如果你是降谷那家伙就好了,”松田嘲讽,“弯下腰亲吻日本就行。”


    云居博三:“不,我死也不做亲日派。”


    他弯下腰,又是一阵狂咳。天昏地暗过后,他吐了三四瓣花瓣出来。松田想要伸手拿花瓣看看,被他紧张地制止了。


    “别碰,”云居博三拦住,“我仔细看过了,查了书,还上微博艾特了博物君,千真万确是荷花。”


    萩原掏出手机,“要不要查查花语?”


    “不用查了,我觉得我也没有那么高的文化水平,”云居博三挣扎着站起身来,苦笑道,“八成就是‘心平气荷’、‘我想开了’什么的。”


    所有人:“……”


    “不过,”萩原突然说,“我还以为你会吐樱花呢。”


    云居博三就摇头,“那毕竟不是我全部的生活啊——等等!我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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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星大回到安全屋。今天的任务并不愉快,与他合作的代号成员窥探欲很强,虽说并不难摆脱,但毕竟有些烦人。他点上一根烟,默默给詹姆斯回了邮件;就在这时,他的另一个手机收到了消息。


    是谁?他有些好奇地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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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赤井秀一眯起他墨绿色的眼睛,这让他显得很有气势,“FBI不□□。”


    “但那个证人保护计划不就是一系列假证——”


    “没那回事,”王牌探员令人信服地说,“那些证件全部都是真证。”


    “很好,”云居博三发自内心地赞许,“相信的心是你的魔法!就是这样才能骗过他们!欺骗敌人前要先骗过自己人!”


    赤井:“……我说了,真的都是可以查验的真证。”


    “那更好了!”云居博三开朗道,“请给我办一张博士学位证吧!拜托了!”


    赤井秀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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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居博三捂着嘴,但这其实没什么意义——他吐出来的莲花已经越来越完整了。


    “为什么会是这种花?”赤井问。


    云居博三凄凉地摆摆手,“我想过,可能是因为我舌灿莲花,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刚咳嗽的时候想到了连花清瘟;还有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这里也能算是大荷剧……”


    赤井没有笑,也没有说什么话。他低下头看着花瓣。


    “……喂,这都不像你了。”云居博三小声说,“是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


    “只是突然想起福尔摩斯的话,”赤井放低声音的时候有些像中提琴的混响,“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食物,这一切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花朵的香气和色泽都只是生命的装饰,而不是生存的条件。”


    云居博三苦笑一声,“福尔摩斯还说过这种话吗?——那我就明白了。”


    赤井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墨绿色的眼睛像是永远不会开花的藤蔓。


    他问,“什么?”


    “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啊,”生物博士(未毕业)仰起头,“花朵不是为生存的条件而存在的。但我就是在没有花朵的时候才能活得下去——只有只思考生存、凭着本能才能前进;一旦思考生命是否美丽、是否需要装饰的时候,就觉得这种生活无法忍受了……无法忍受了。”


    狙击手的目光审视着他。


    “无法忍受了吗?”他问,“你是为这个才坚持下来的吗?”


    仿佛是最粗劣的魔术,他简而又简地从身后掏出一张毕业证。


    亲吻它,只要亲吻它这一切就会好了,告别所有的异常和稚拙的想象——这不就是你最想要、最该拿的东西吗?


    花有什么用呢?你是靠着逃避而不是信念坚持到现在的。想开了的微信表情包荷花远比樱花更适合你。


    还不亲吻你的毕业证吗?你会从这个可笑的梦中醒来,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给别人讲这个故事:这会是个精彩的故事。得了花吐症的人亲一口毕业证就康复了,怎么不算是一个好故事呢?


    “不,我不会这样做。”


    他把那张“毕业证”推了回去。无论真假——他也没有打开看过——推回去。


    “我也许是个重结果远远大过过程的人,”他说,“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我有想要的东西,不在乎过程,但也没有这么不在乎。”


    “而且现在……我有更想要的东西了。”


    他弯下腰。嗓子里的痒意已经让他感到有些熟悉;他喷出什么东西。而他甚至不需要低下头去看。


    ——他知道那是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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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居博三从梦中醒来。萩原发了短信息给他,关心了他的状况,并且帮他写好了细则。他还转告了松田的话:不用担心武藤制造厂,他们连续操办了两任东家的丧事,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据说已经开始转行殡葬业了。


    他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嗓子仍然发痒,但他知道他并不会吐出什么花。


    “我得买个花瓶,”他对自己说,“我的床头需要一枝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