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不容(十三)
    出乎他意料地,松田很快给出了回答。


    “不会。”他说。


    云居博三愣愣地等着他的补充说明。总该有吧?补充说明、附加条件、劝告威胁、担心教导什么的。他做了很多奇怪的事,说了很多恶毒的话,别说警察精神,道德底线都快让他扔马里亚纳海沟去了。他甚至为了他想达到的目的,用未成年小孩的照片威胁人家姐姐——


    姐弟相依为命。不是和水原家的情况一样吗。他当时才刚见过水原,转头就想了这样的主意。


    大概是他询问的眼神过于直白,松田坦坦荡荡一抬肩膀,示意自己说完了。


    萩原拍拍自己的幼驯染,“被抢先了。我和小阵平的想法一样哦?不过,因为其实到现在也没弄懂具体发生了什么,研二酱姑且保留生气的权利!”


    “那行,你先留着,”云居博三乐呵呵道,“没生气就好。不过首先——审讯室都包了海绵,那隔音应该很好?”


    松田皱起眉,“是的。诸星大那次你不是也在吗?”


    对哦。


    “好,”博三很是开心地向后靠在墙壁上,像是笑得仰过头去。他小声吐出来几个字,“……别管我。”


    随后,他用力抵住墙面。


    云居博三似乎还想摆个起手式,但在他来得及做出一个嚎啕的表情前,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泪水来得又快又急,像泛滥的洪水,很快涨满眼眶、漫得到处都是。他没去擦脸,没去遮掩;相反地,他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仰着头,在审讯室一门之隔的地方,畅快、难过、幸福、遗憾、满足、无奈、自豪地哭了出来。


    他之前还想着字面意义上地负隅顽抗一下,特地靠在墙面上才气吞山河地开哭;但真到了哭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他根本站不住。乱七八糟的东西撞进他的脑子,又在巨大的喜悦与庆幸中消失。在眼前乱晃的白光下,他跪坐下去,狼狈潦草得像一团乱糟糟的水草。在河口湖里缠着他的水草。


    但不重要,不重要了。他最想做的事情、最想解决的事情已经搞定了。他又是哭,又是笑;最终还是要哭,最终还是想笑。


    声嘶力竭的哭声在走廊里荡开,被墙面撞得到处都是。


    “……萩。你带纸了吗?”


    “倒是带了,”生活不易,萩原叹气,“但现在不是递纸巾的时候吧?”


    “我想也是。”


    他们一左一右,不算很勉强地把云居架出了警视厅;次日,“工作时间翘班会被松田组长亲手打断腿然后扔进护城河抛尸”的传闻在机动队人尽皆知。


    -


    因为是刚从现场回来,松田的一头卷发被护具压得尚且相当服帖,看起来比平时驯顺了不少;对面的长官看他几乎在冒热气,也不忍多说,先去倒了杯冰水预备拿给他。


    “找我什么事?”松田直截了当地发问。


    嗯,还是这么没礼貌。长官手里的冰水就转了个弯,朝着自己嘴边去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松田啊,你手下的那个云居博三,最近还好吧?”


    “云居?”松田摇头,“他最近可太好了。”


    长官:“……”


    “就是太好了啊,活泼过头了!”上司死命摇头,不堪回首地道,“每天上班都一路跳着上楼梯!中午自费给每个分队的人点咖啡,足足持续了一星期!时不时就在工位上傻笑,他对面那个警官,叫什么来着?”


    松田轻声提醒,“明石。”


    “哦,明石警官。那孩子是新从交番升上来的,本来性格就内向,平时都不和同事交际的!他哪见过这个啊,让云居吓得不轻,差点去买盐袋放桌子上辟邪!”


    松田很是无奈,“这种事的话,他和云居本人交流一下不就好了?”


    “交流了啊!”长官深吸一口气,“结果云居看了他的办公桌就大惊失色,还没等那孩子开头呢,就嚷嚷着什么‘嗑盐有害健康’,什么‘珍爱生命远离嗑盐’,把人家一袋子盐全给扬了!这下他彻底觉得云居是鬼了,说要请僧人来驱邪呢!”


    松田:“……”完了,这下彻底灵能百分百了。


    “总之你们还是同期同学对吧,”长官紧紧握住爆处最宝贵的一双手,托孤般开口,“也劝劝他吧!虽说精力旺盛没什么不好的,但突然行为异常也太吓人了!”


    松田阵平默默抽回手。他发自内心地觉得,现在这里很需要萩原:如果是萩在的话,他就可以巧妙而理直气壮地对长官说“习惯就好了”而不会挨骂。


    而他的话,只能……


    “习惯就好了。”松田语气截然地开口,还相当气人地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毕竟,可能这才是云居博三的本来面目啊。”


    虽然,感觉上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在警校的时候,云居似乎就是个总会不自觉地语惊四座、走在路上就像要跳舞的人。尽管似乎也会为什么事苦恼,但很快就以一种把它们甩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决心开始欢笑。


    现在也不过是又在做他自己。


    -


    云居博三两只手都提着超大的咖啡袋,像条鱼一样相当笨重地一路扑腾上了台阶。路上他与七八个同事打了招呼,对他们好奇惊异的神情浑然不顾;随后,他挂着闪亮到吓人的笑容,相当失礼地一屁股坐到新人的正对面。


    “你好哇,明石警官!”他自认为很有亲和力地伸出手,开开心心递过咖啡,“请用!”


    对方有些抗拒地向后缩了两步,“我就……不需要了,谢谢、谢谢云居前辈。”


    “别走哇!”云居博三一击不中,直接勇猛地扑过去,就要把咖啡往他手里塞,“你没事吧!没事来点美式!”


    明石:这个前辈真的好可怕。


    他惊惶地站起身,几乎把咖啡带倒,“云居前辈!我就先告辞了!”


    “别走哇,在我们爆处,无故早退是要被松田组长打断腿然后扔进护城河的!”云居博三热情洋溢地道。


    明石:所以你自己参与造谣传谣的吗???


    可没有留给他愣怔的时间。就在他震惊的那一会儿,云居博三已经眼疾手快地拖出了他工位的椅子,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这是个好位子。莱纳,你坐啊!”


    明石:“……”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那杯咖啡。”


    云居博三仍然嘻嘻哈哈、疯疯癫癫。但,在他弯下腰的那一瞬间,他贴在明石耳边,轻声说,“因为它没有加盐。对吗?”


    迎着明石震惊的眼神,云居博三再次向他伸出手。


    “出来谈谈吧,明石警官?”


    -


    天台的风直扑在脸上,云居博三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船上的海风。但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


    “其实一开始,是其他同事发现了你拿的那包盐吧?”云居博三轻声道,“你藏得快,他们没来得及看清,但至少能判明种类。情急之下,你就把锅推到我头上,说是为了辟邪买的盐。”


    明石低下头,“我很抱歉……”


    “没发生需要抱歉的事,”博三皱眉,“——因为我看清了。那是工业盐吧?”


    云居博三有些不忍心地闭了闭眼,“突然从交番打申请调过来,来了以后又不愿意和大家交际;对具体的工作内容也不热情,仿佛只要到这里来就完成了所有的事。”


    “是不想欠人情吧?每次都拒绝我的咖啡。因为你知道你没办法还回去——”


    “你本来是想在进入爆处之后,就立刻在工位上,”博三有些悲凉地吐出那个词,“……自杀的吧?”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石的眼睛。年轻的警察就叹了口气。


    “你非要把盐整袋扔掉的时候我就知道,瞒不住你。”他放低声音,“云居警官,你是个好警察。萩原组长、松田组长和你,都是很好的警察。”


    “所以,我的身份瞒不过你们——没错,我是那名犯人的儿子。刚刚因在杯户公园安装炸/弹被捕的那名犯人,他的儿子。”


    云居博三没什么动作,静静地听他说,“我恨他,我当然恨他,虽然我改了母亲的姓氏、远离他的家乡生活,但我还是恨他——可是,在此之前,我爱他。”


    “知道吗?他曾教我安装炸/弹,在我六岁的时候。我会为了讨他喜欢,在路过交警岗的时候说一句‘如果在这里装个压力传感,他站上来就会,嘭!’,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哈哈大笑。”


    “小孩子的恶意是更纯粹、更难解释的一种东西。我炸碎过小猫,不是他的要求,也不是为他表演,就只是我做了新的东西,想要试试;一直到他再次被捕之前,我甚至都幻想着与他重逢。没准,”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幻想里还有点恶心人的父子亲情什么的。”


    “——如果一个人有这样想过,”明石尖锐地问,“那他还有活下去的资格吗?”


    云居博三就笑了起来。他甚至笑了起来!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明石君。”博三握住他的手肘,小心地注意着他和栏杆的距离,“我不是因为看过你的档案所以认识你。”


    他含着对自己的嘲笑摇头,“我是在你奶奶那里见到你的。那时候我正琢磨着要往你便宜爹的免费午餐里加蓝环章鱼呢。”


    明石:“……啊?”


    “并不是只有你。我也这样想过。当然与血统无关、甚至与经历无关,卑劣的想法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就像有光就会有影子一样,没有卑劣,怎么定义高尚?”云居博三拉住他晃了晃,像是要把阴晦的一层薄灰抖下去,“只要有高尚存在,当然就有资格!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活着,比如说那个人渣就没有。但你有,你是有的!”


    “——你要一直活下去。每一天崭新的人生都是对他的报复。如果你羞愧于你曾经扭曲的想法、阴暗的过去,就拼命延长阳光的时间来稀释它!”


    他紧张地等着对方的回复。而明石沉默良久,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


    -


    “还挺帅的嘛,博三!”萩原从天台下的楼梯间冒出来,身后还跟着满脸揶揄的松田,“刚才的台词背了多久啊!”


    “完全是从胸中自然涌现的!”云居博三已经完全不要脸了,“怎么样,厉害吧?”


    松田:“挺厉害的——以国中二年级的水平来说。”


    “喂!”


    “……所以,”萩原笑着看他,“感觉怎么样?”


    你指什么?云居博三很想这样问一问,又觉得没必要。此刻,最值得尊敬的警察就在眼前,最可恶的犯人被抛在身后,他亲手铲除了又一片阴云;于是,终于能产生“得救了”的实感。


    他对明石说,如果痛苦的回忆太多,就让生命发展壮大稀释它。那当然不是谎话,但对他自己来说,事情却可能正好相反:他没有什么可供一提的、特别的、仅属于他自己的悲惨回忆,最初和最终都会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因此他更看重的是在这里经历过的特别的回忆,所能遇见的最杰出的人。


    宝石一样坚硬剔透、又能轻描淡写溶于人群的人。是盐。是只要有一点,就可以让人活下去的盐。只要有一点点,就能让人觉得人生有滋味的盐。不是夺走生命,而是维系生命的盐。


    “感觉,”云居博三正视前方,“可以一直、一直这样下去。”